一条狗的青年时代
发布: 2010-11-25 20:06 | 作者: 楚尘
第二章
我以前叫鲍里斯多么牛×哄哄的名字，哪像现在的名字，阿黄或者叫老五（主人的儿子叫我老五，是因为我在它的家中排行第五顺序是这样的：它的父母、它自己、小保姆，我排在最末。）……真是俗不可耐，听起来一点想象力也没有，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名字的事就不提了，况且我不在乎，至多只是一个符号而已，也许叫什么都一样。还是说说我的出身吧，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在炫耀，我没有这个意思，我说过，我对这些毫不在乎，目的无非是想让你多了解我的一些情况，仅此，我再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希望您能理解。
我的祖籍法国，我妈妈三个月时来到中国，那是１９９３年，我们的主人叫弗朗西斯，一个可爱的ＯＬＤ老头，在大使馆工作，它喜欢养狗，并且把这一爱好带到了中国。我妈妈的家在巴黎最著名的欧斯曼林荫大道附近，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小时候妈妈向我描述过无数次，我对那片土地神往极了。如果不是由于我太任性，或许我早已生活在那里。我只是说说而已，对像我这样的狗来说，活在哪儿都差不多。我的爸爸叫昂利，是一条英俊高大的西班牙狗，不过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它。妈妈告诉我老昂利也一直生活在中国，它们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以后连妈妈也失去了它的消息。事实是如此简单，我所拥有的父亲只是一个名字，其他一无所有，看上去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于它在哪儿生活，活得怎样，是死是活，完全是一个谜。还有妈妈，有一天它居然从我的身边神秘地消失了，起初我还以为它找老昂利去了，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但时间一长我就失望了，再也不抱它还有可能回来的幻想。也许，我忧郁的性格恰恰起源于那些时光。有时想想，我对它们的感情真是既复杂又简单，我常常想起它们，甚至还产生了与它们在一起相处的幻觉，但也仅仅如此了，我再也做不了什么，最多有时候想它们想得睡不着觉。我辗转反侧，在黑暗的深夜，没有谁来安慰我。
我和弗朗西斯的关系一直很好，它对我的照顾真是无微不至，除了上班的时间，它几乎全用在陪伴和照料我身上了，我打心底里感激它，这辈子我再怎么努力也报答不了它，也许要等下辈子转世才有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报答它。我没有任何夸张的意思。它确实是一个与我能够沟通的人，在某些关键的地方，我的一个轻轻的眼神、喘息、哀叹或者任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它一望便知，并且总能找到善意的帮我解决的办法。有时候晚上我睡不着觉，无论弗朗西斯是否睡下，它总会来到我的身旁陪伴我，与我聊天，玩耍，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用手轻轻地抚摸我……这样的关心对我多么重要，它总能缓解我的紧张和焦虑。
弗朗西斯还是个音乐迷，它真可爱，我从它哪儿学到了很多东西，譬如我知道了什么是瓦格纳、勋伯格、林姆斯基、Pink Floyd、Nirvna、巴赫、勃拉姆斯……的音乐……那些音乐真是神奇极了，我觉得有时候自己比弗朗西斯听得还要专注。很可惜啊，这样的时光再也不能复返了，我如今听到的是一些什么样的东西啊？不是爱情鸟就是心太软，或者……我连歌名都懒得记住，唉，那简直就是噪音，听得我的头皮发麻，大脑发晕，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可是我的主人和它的儿子喜欢，我怎么能够露出扫兴的样子呢？再说，即使我有意无意地流露出我的意思，它们又怎能发觉呢？
弗朗西斯真是一个好人啦。它的爱好和兴趣非常广泛，我打心眼里佩服和崇拜它。它还喜欢电影，运动……让我的眼界大开。它经常带我去高尔夫球场、游泳馆、网球场。不过我都挨不上边，我只有站在旁边欣赏的份儿。要是弗朗西斯有时间踢足球，我也是一个参与者啊，哎，你要是见过我的头球，你一定会觉得不赖，那可是弗朗西斯教给我的绝活，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啦，嘿，怎么连这个憋脚的比喻也用上啦。
我相信大使馆的生活将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我亲爱的主人，弗朗西斯，我最敬重的朋友……也许是我上辈子的造化，使我幸运地降生在它的家庭，真是一段难得的缘分……我的弗朗西斯……可惜它的身体后来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它居然越来越虚弱了，真不敢想象，它的体质一直是那样好，而且常常运动……也许真是不太走运，弗朗西斯起初还能坚持上班，但根本没有坚持几天，它就倒下来了……它躺在床上，两眼无光，而且咳嗽挺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这是一种奇怪的病……我不知道叫什么……也许当时连医生也查不出来……我的弗朗西斯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那些日子我伤心透了，我整天盼望弗朗西斯能够好起来，每天晚上为它祈祷……事实上我无能为力，不能给弗朗西斯任何帮助……每到深夜，弗朗西斯的咳嗽特别厉害，那是夜里唯一的声音，我相信弗朗西斯难受极了……我也根本不能入睡，心里难过得要命，尤其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我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而且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流下了泪水，并尽量忍耐着不发出声音……那一次我是没有控制好自己……弗朗西斯发觉了，它在安慰我：“鲍里斯……鲍里斯……别那么难过……我会好起来的……请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我们以后要多出去走走……”可是它的眼泪也流下来了，我听到了它的抽泣声……我每天都陪着它在床前，哪儿也不想去，我不愿意离开我的弗朗西斯半步……
那些日子真是祸不单行，我的妈妈居然在那几天又神秘地失踪了，她跟我连个招呼也没有，可能她自有她的主意。她的不辞而别倒没有让我过分伤心，也许是弗朗西斯的病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后来弗朗西斯住进了医院，我就再也没有机会陪伴着它……那又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我在家里六神无主，一点食欲也没有，而且睡眠非常差……我瘦得吓人，身体单薄得令自己也不敢想象……没过多久……弗郎西斯要回国了，它的家人来接它回去，当时谁也不理我……我也很知趣它们哪有心事来理我呢？它们心烦透了……我尽量不让它们注意，躲得远远的……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带着悲伤的情绪一声不吭。
一天早晨，我明显感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有很多人围在弗朗西斯居住的地方……我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径直跑到弗朗西斯的身边……天哪，我经历着多么悲痛欲绝的一幕……弗朗西斯终于要回国了……它也在看着我……那个眼神令我终生难忘……那是告别的眼神，多么绝望和黯然神伤……那个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它不能带我回去，它连自己都帮助不了……我听见它在叫我……鲍里斯……鲍里斯……鲍里斯……声音低得令人发颤，也许只有我才能听到……它的手缓慢地放在我的额头，毫无力气，冰冷而僵硬……弗朗西斯分明是在跟我告别……天哪，为什么没有人早点告诉我？弗朗西斯昨天晚上为何什么也不说？……我强忍住绝望的心情，慢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脑袋，迎着它的无力的手掌，让它感到我是多么舍不得它离开自己……我能够感到弗朗西斯无力的手掌的意思它和我一样恋恋不舍，但它无能为力，它不能带走我……谁也不会带我离开……后来有很多人出来想把我带走，它们强行把我拉开……可是谁也别想它们做不到……我当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我的绝望已经到了极点，那好像是我的末日……我的身体打了一个趔趄，瘫在了地毯上……但就在刹那间，一股不知是从哪儿滋生出来的力量又重新支撑了我……我居然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我好像失控了……我听见自己的狂叫……我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没有人来阻拦我……等我再也没有力气叫喊的时候，我发觉大厅里一片寂静……一点声音也没有……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一片伤感的气氛包围了整个大厅……我发现也有人和我一样伤心落泪……它们在无声地抽泣着……
也许人们被我的方式感动了我记得，那时我已经精疲力竭，身体软软地趴在地毯上……我的脑袋疼得挺厉害，几乎失去了方向感……而且，说真的，我心中的那股火焰已被无情的现实浇灭，我再也不指望什么了……等我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稍稍缓过气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知道被哪个好心的人儿抱到了车上……那里躺着弗朗西斯……我一下子又伤感起来……可是我不想再任性了，弗朗西斯正在看着我……它憔悴得厉害……仿佛是我的情绪严重地感染了它……它的眼里还噙着泪水……它的嘴唇在微微地颤动着好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可是它又说不出来……有一会儿，我听见一阵微弱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冒了出来……俨然是呻吟的声音，但不是由于身体的疼痛生发的，好像它的声音受到了挫折，以至于它怎么努力也不能表达自己……弗朗西斯的身体的确是个大问题，我担心透了……虽然听不懂它的意思，但我尽量不让它发觉……我倚在它的担架前……把我的脑袋伸在它的视线所及的地方……在它的手掌上蹭来蹭去……我亲吻它的手……然后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看……我只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不停地从我们窗前呼啸而过……我的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
……令人绝望的一刻还是到了……我突然听不到汽车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我睁开眼睛一看，机场到了……很多人已经下了车……人们正在挪动弗朗西斯的担架……它也要下车了就从这里离开中国离开我……我只觉得一阵热血直往脑门上涌……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我左右思量正想冲下车去的时候……我的弗朗西斯突然说话了……我听见它在叫我……鲍里斯……鲍里斯……它竟然又能叫我的名字了……我急忙转回身体，来到它的身边……鲍里斯……鲍里斯……我们再见了，希望你别难过……我还会回来……还会回来……它一边说着一边被人们抬下车去……弗朗西斯最后一次抚摸了我，它使劲地拧了拧我的耳朵……你要听话……留在车上吧，不要再送我了……以后会有人照顾你的我已经作了安排……我真想冲下车去……可是我做不到……我要听弗朗西斯的话……我不能再伤它的心……我听见怦的一声，我被关在车内……我眼睁睁地看着抬着弗朗西斯的担架在我的视线越来越小直到什么也看不清……我很快就后悔了……我不该听弗朗西斯的话……我怎么能听它的呢？……我急切地想冲出去……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晚了……
我拚命地冲向窗外……可那透明的障碍无情地挡住了我……我再怎么冲动也无济于事……那些玻璃被我的手抓出一道又一道痕迹……数不清有多少道……还有斑斑的血迹……我感到我的手指疼得厉害……心口难受……天哪，我几乎已经跌落到绝望的深渊……除了与自己过不去……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