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大早，张大鹏一个人来到公司。病情确诊以后，这是他第一次上班。
宏鹏企业集团的总部就在鹏程大厦。张大鹏的办公室就在大厦的十八层。他的办公室外面，有一个小型会议室。这里是他召集集团主要领导开会的地方。一张椭圆型的会议桌亮如镜面，两边各摆放着一排黑色的座椅，座椅排列整齐，像两列纪律严明的士兵。会议桌的尽头，是一把明显高出其他座椅的高靠背皮转椅，这显然是张大鹏的位子了。
经过会议室，便是张大鹏的办公室了。除了豪华的板台、高贵的沙发之外，张大鹏的办公室一片葱郁。发财树、巴西木、凤尾竹、君子兰……这些生机盎然的常青植物点缀着办公室的各个角落。当然了，办公室真正醒目的是主墙面上那幅大大的书法横幅——大翮扶风。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字，那可是现任省委张书记的墨宝啊。
办公室的另一面，是一面通透的落地玻璃。站在玻璃跟前，远山近海，心旷神怡。张大鹏把办公室布置得像一个花房。他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处理公务，不仅身心放松、精神愉快，而且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从容和洒脱。
但是今天，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心境。
上午十点，一个中年妇女出现在门口。
张大鹏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叫了一声：“马大姐。”
马淑秋收拾得像走亲戚一样整齐利落，额前的一溜“方块”也淡了许多。她的身后，还有一个怯生生的小伙子。马淑秋一看到张大鹏，嘴角瘪动着，泪水在眼眶里直转悠。今天，她是带着儿子来这里感谢张大鹏的。
张大鹏看不得眼泪，马上转了一个话头，指着她身边的小伙子问道：“这就是你儿子啊？”
马淑秋一把拖过儿子，声音抖抖地说：“孩子，这是咱们家的救星啊，你给大恩人跪下。”
小刘来到张大鹏面前，红着脸，嘴里支吾着，大概是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却没说出来。
马淑秋又一次命令儿子跪下，说着还推了他肩头一下。但是小刘显然没有下跪的打算，场面一瞬间尴尬起来了。
“大姐，咱们可别讲封建那一套啦。”张大鹏上前一步，一手拉着马淑秋，另一只手牵着小刘，把他俩让进屋里。
小刘中等个头，大手大脚，敦敦实实，眼睛细长，黑白分明，脸腮上鼓着几个粉红色的青春痘。他穿着一套有点皱巴的蓝色运动装，前胸绣着耐克的商标，烟斗状的商标已经开线了，像烟斗冒出了几缕袅袅青烟。
“你叫什么名字啊？”
“刘俊晖。”
“刘俊晖。”张大鹏重复了一句，“好名字！”
马淑秋又一次说着感激的话。张大鹏拍拍小刘的肩头，大度地说：“一家人嘛，别见外了。我们是对口帮。你们好过了，我脸上也有光。”
张大鹏关切地问起了马淑秋眼病的治疗情况。马淑秋一一作答，说话的时候嘴唇不住地抖动，样子就像一个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提问。
“就是你，跟踪那个局长的，还砸了他的车子？”张大鹏转向了小刘。
小刘没说话，也没点头，两个巴掌使劲儿地蹭着，但表情却是默认的意思了。
“今年多大啦？”
“十八啦。”马淑秋回答道。
“小伙子，有骨气！”张大鹏大声表扬着，还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刘的肩头，“换了我，也会这么干。”
“你现在干什么？”
“在县城打点零工。”
张大鹏把茶几上的公司宣传画册，递给马淑秋和小刘各一本。他们翻看着，不时啧啧作响地赞叹着。小刘抻着脖子，好奇地看着落地窗户外面的城市。张大鹏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好奇，笑着说：“来，我领你们看看。”
张大鹏把母子俩领到阳台上。站在阳台上，春风拂面，心旷神怡。那是大黑山、那是星海湾、那是市政府、那是港湾广场——张大鹏不时给他们指点着远近的风景和著名建筑物。他指着远处的一片红屋顶说，就是我们企业盖的房子，叫做渤海明珠，不谦虚地说啊，这可是咱们渤海最高档的楼盘啦。
“妈妈，你也来看看啊。”小刘说。
马淑秋趋前一步，往下扫了一眼，便马上退了回去，离栏杆远远的。她说：“我不行，我看着头晕。”
小刘抓着栏杆，身子兴奋地往外歪斜着。马淑秋在后面拽着他的衣襟，紧张地提醒着：“注意安全啊！”
“喜欢这个城市吗？”张大鹏问小刘。
“嗯。”小刘点下头。
“今后有什么打算啊？”张大鹏又问了一句。
“什么打算？”对这个话题，小刘显然没有心理准备。
张大鹏把头转向马淑秋，说：“大姐，你就让小刘跟我干吧。”
他的话几乎吓着马淑秋了。马淑秋愣了一下，一把拽过小刘：“赶快谢谢张总。”
“谢谢张叔叔。”小刘的右手掰着左手，左手的关节发出嘎嘎的声响，好像随时准备上阵一样。
“以后叫张总。”马淑秋纠正道。
“在外人面前，叫张总。没人的时候，就叫张叔叔吧。”张大鹏夸奖着小刘，“这孩子挺好，机智勇敢，我看很有发展前途。”
“你让我们怎么报答你啊？”马淑秋的眼泪已经下来了。
“大姐啊，我们是结了对子的，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做好了，我脸上也有光嘛。从今天起，咱们就不要客气。”张大鹏爽快地说。
静谧的病房里，只有张大鹏一个人在做透析。
从窗口看得见外面绿油油的树梢。浓荫里的知了正在此起彼伏地鸣叫。一只麻雀倏地落在阳台的栏杆上，左右看了几眼，轻巧地跳了几下，啄了几下，然后扑棱一下飞走了。
现在，张大鹏每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透析。一周三次，风雨无阻，跟上班一样。透析的过程是安静的，不痛苦，不难受，甚至没有一点感觉。但是，就是这种没有感觉的感觉，让他觉得不安甚至恐怖。他感到生命像一个无声的沙漏，正在被蚕食、被掏空，而且是那种稳定、耐心和持久的掏空。少喝水、少吃肉、少吃鱼、不能喝酒、节制房事……生活突然增加了许多的限制和枷锁。普通人的正常生活，在他眼里都成了奢侈和享受。病情就好像一把耐心的刀子，一点一点地往他的肉里捅着。
关于肾源，从徐知微和高建文那里，依然有零星的消息传来。但是，不是年龄不合适，就是身体状况不行。即便是身体和年龄都合适，还得看配型……RH阴性血就像一个套在张大鹏头上的紧箍咒，而且越来越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