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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源

发布: 2009-10-01 22:02 | 作者: 陈昌平



      
       二
      
       对于张大鹏来说,如果说尿毒症是一声枪响的话,那么他的RH阴性血型就几乎是一粒子弹了。
      
       目前医学界对于尿毒症的治疗,不外乎透析和移植两种办法。两者之间,如果患者的身体状况和经济条件允许,移植无疑是上佳之选。移植的前提自然是血型匹配,而对于身上流动着RH阴性血液的张大鹏来说,尿毒症几乎就是一道死缓判决了。人群中具有O型的RH阴性血的比率仅为万分之九,十分稀少。
      
       尿毒症不是绝症,但是如果因为血型问题影响了移植,尿毒症不说是马上要命,至少也会无限期地错失最佳治疗方法。这么说来,真正可怕的不是尿毒症,而是自己的血型了。张大鹏在突如其来的“子弹”面前,反倒清醒和镇定了。
      
       集团业务还要正常运行,银行还有大量贷款,新项目还在运筹,更关键的是,治疗本身更需要一个平和的心境……这些,都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
      
       保密,是张大鹏住院后处理的第一件事情。
      
       好在他生病的消息,目前只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圈子里。问题是,没有永远的秘密,尤其是像他这样的需要经常去医院透析的病人,保密显然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必须给张大鹏住院一个合理的解释。经过与徐知微商量,他对外宣布自己得病了——急性肝炎,并在病房门口帖上了一个“传染病房 闲人免进”的字条。这样一来,既减少了张大鹏的应酬,又谢绝了人们的探视,而且较之尿毒症,急性肝炎显然不是什么要命的病。
      
       但是,只要关上门来,张大鹏的透析便在紧张地进行。他与徐知微之间的所有谈话,也都是围绕着治疗来进行的。
      
       “你都有什么亲人?”徐知微问。
      
       “父亲早就过世了。”张大鹏感叹一声,“母亲是去年走的。”
      
       “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我是独生子。”
      
       “你的妻子……怎么没来呢?”徐知微问。
      
       “她跟孩子一起,在国外。”张大鹏说,又加上了一句,“我们早就离啦。”
      
       “哦。”徐知微有点怅然,“孩子多大了?”
      
       “读高中了。”张大鹏说,“你问这个干什么?”
      
       “最好是亲人捐献肾脏。”徐知微说,“找到一个与你匹配的血型,是移植的前提。有了这个前提,还要看看配型情况了。当然了,关键是找到肾源,更关键的是这个人必须自愿捐献。”徐知微的眉宇之间已经有了踌躇和为难。
      
       “还没找到,怎么知道人家同意不同意?!”现在,张大鹏赶忙给徐知微打气。
      
       “现在,每年有至少五十万的尿毒症患者需要移植,但是全国可移植的肾源仅仅4000人。”徐知微说,“虽然人体有两个肾,但是,谁愿意把肾捐出来啊?”
      
       “人有两个肾!?”张大鹏诧然道。人不都是一个心一个肝吗,怎么出了两个肾呢?
      
       “人还有两双手、两条腿、两只眼睛呢?你说,让一个健康人献出他的器官,容易吗?”徐知微说。
      
       “中国人多啊。”张大鹏表现出一付信心满怀的样子。
      
       肾源又不是超市里的商品,在那里摆放着,你有钱就可以买。徐知微想这样揶揄他两句,但是话到了嘴边,还是让自己的微笑拦挡住了。
      
       附属医院的后院有一座五层楼,外表看来毫不起眼。因为这里的病人基本都是现任领导和退下来的老干部,所以又被人们称为高干楼。如果不是床头上面的一排医用设备什么的,病房看起来倒像一个高雅的星级宾馆。
      
       现在,张大鹏就住进了高干楼。为了张大鹏,医院成立了专家治疗小组,集中了最好的医护专家,配备了最好的医疗设备。经过研究,治疗小组形成了一个初步方案:一边透析,一边寻找肾源,准备移植手术。附属医院是全市最好的医院,徐知微既是院领导,又是泌尿科的专家。命中注定,张大鹏得依靠他们。
      
       为了便于沟通,集团办公室主任高建文也加入了治疗小组。
      
       显然,寻找到RH阴性血的携带者是目前的首要工作。目前,在渤海市血液中心登记在册的O型RH阴性血只有区区9个人。经过与全省血站和医院的多方联系,很快就有消息反馈回来了。经过仔细筛选,年龄与身体合适的有六个人。而这六个人当中,似乎有两个人比较合适。
      
       但是电话一联系,一个在美国留学,另一个,去日本出劳务了。
      
       就在张大鹏住院的第七天,又有消息传来了。这时候的张大鹏已经不像前几天那么盲目乐观了。他已经知道寻找一个RH阴性血型的携带者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当张大鹏看到刘铁锤这个名字时,他马上很有经验地关注这个人的年龄、出身、职业和居住地什么的。
      
       姓名:刘铁锤。性别:男。出生年月:1962年5月28日。籍贯:山东省烟台市。民族:汉。政治面貌:群众。文化程度:小学。现住址:渤海市金塔县大尖子乡老虎屯……这是一张特殊血型登记表的复印件,上面注明了刘铁锤现在是渤海第二建筑公司三分公司的合同工。登记表上还注明,因为一个架子工受伤失血,刘铁锤等同乡前来医院献血,验血时发现了这个特殊血型。
      
       为了加快进度,张大鹏请公安局的朋友代为调查。按照登记表上留下的电话号码,警方很快地找到了二建三分公司。对方说是有刘铁锤这么个人,但是年前就回家了。
      
       去年,我们公司不是给老虎屯捐过衣物了吗?张大鹏猛然想起了捐献的事儿。
      
       是啊。高建文回答道。张大鹏马上说,我们今年还要继续捐款。高建文习惯性地拿出小本子准备记录,问道,什么时间去啊?
      
       明天,张大鹏说。
      
       三
      
       金塔县大尖乡位于渤海以北八十多公里,身居大山深处,人均收入远远地落后于全市,一向为人们调侃为渤海的西藏。
      
       从市区出发,沿着沈渤高速公路跑了一个多小时,又在乡间公路走了半个多小时,便缓缓地绕上一道山路。山路越来越崎岖,两旁的林木倒是愈加繁茂。颠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来到了老虎屯。
      
       一股乡村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偶尔传来几声悠扬的羊鸣鸡叫。天空辽阔高远,山色缤纷绚丽。放眼看去,整个村子坐落在一面和缓的阳坡上,摊手摊脚、懒懒洋洋。村口的一面土墙上,大大咧咧地刷着一面标语——少生孩子多种树,少生孩子多养猪。
      
       车子刚停下来,就有人通报村干部了。村支书趿拉着鞋子跑了过来,打老远就嚷嚷着,不是说明天来吗?不是说明天来吗?我们也没准备准备啊。
      
       支书姓王,矮个,精瘦,说话声音冲,一口黑黄的烟牙。高建文事先与他通过电话,上前便与王支书握手,又把张大鹏介绍给他。张大鹏在与王支书握手的时候,立马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几天滴酒未沾了,张大鹏的嗅觉相当敏感。
      
       张大鹏提议,先到学校看看,然后走访走访贫困户。
      
       他们先来到了老虎屯小学。所谓学校,就是一溜五间瓦房,围合着一片叫做操场的土地。屋檐下的墙面上残留着红色标语,依稀能分辨出“最高指示”几个字,“指示”下面的字都模糊了,至多能分辨出一些偏旁部首什么的。早些年,这里是知识青年下乡插队的青年点,后来成了老虎屯小学。
      
       操场高低不平,一根高高的有点歪斜的木头杆子就是旗杆了,一面潲得发白的红旗无力地垂挂在杆头。一群孩子在追赶一只皮球。皮球落到张大鹏脚下,他捡起皮球。球面磨损得没了颜色,撒气了,瘪瘪的。
      
       他们来到了教室。天棚上裸露着粗大的木梁,窗户上有几块玻璃碎了,用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蒙着。一屋子的孩子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和鲜红的牙床,好奇地看着他们。
      
       张大鹏有点怀疑这是不是苦肉计了。他有意多走了几间教室,结果发现一间比一间不堪入目,而且都破烂得非常从容和镇静。张大鹏不忍心看下去了,便提议到村委会坐了一会儿。村委会倒是整洁干净,墙上贴了不少规章制度什么的。醒目的是,屋子中间支着一张绿色的麻将桌,桌上整齐地码着麻将牌。张大鹏不想耽误得太久,便直奔主题了。
      
       “学生怎么能在这样的教室里念书呢?”张大鹏几乎用批评的口吻说。
      
       “我的孙子也在里面呢。”村长低声说。
      
       “这个事情我来办吧。”张大鹏这么说,等于做出了承诺。
      
       接着,他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任务:“你拉出个需要帮助的贫困户名单,我们准备资助一下。集团帮村,领导帮人。”
      
       “我草拟了一个单子,都是村子里比较困难的家庭。”王支书赶紧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信纸,展开后,上面写了一排排人名。王支书嘟囔道:“尤其是前面几户特别困难。”
      
       第一户叫王兆祥,第二户叫刘玉红……张大鹏迅速地扫了一遍,放下名单,问道:“村长贵姓啊?”
      
       “免贵姓王,王兆富。”
      
       “老伴贵姓啊?”
      
       “刘……刘玉香啊。”王支书疑惑地说。
      
       张大鹏拿起信纸,看了一眼,然后淡淡地看着王支书。
      
       “村里姓王的……多啊。”王支书说话有点结巴了。
      
       张大鹏觉得没有必要再看王支书的名单了。他让高建文从车上拿过一本公司的宣传画册和一瓶五粮液,送给村长,同时诚恳地说,我想在村里找一户困难人家,组成一帮一的对子,在这里做点好事、善事,你能帮帮忙吗?
      
       一手拿着印制精美的画册,一手端着酒瓶,王支书不住地点头,不知是赞赏还是歉疚。接着,张大鹏在王支书的陪同下,在村子里溜达开了。张大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村里都有多少户人家啦,年收入多少钱啦,有多少孩子上学和辍学啦。遇到村民,王支书都会高声介绍说,这是张总,城里的著名企业家,来帮助咱们村的。
      
       快到村边了,他看到了一户歪歪斜斜的人家。屋顶是厚厚的秸杆,墙体还是黄泥抹面。院子里还晾晒着衣物,显然这还不是空置的房子。这是张大鹏看到的村里最矮最破的房子了。
      
       “这是谁家?”张大鹏问。
      
       “老刘家。”王支书说。
      
       “叫刘什么?”
      
       “刘铁锤。”王支书响亮地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把鼻涕擦在鞋帮上,低声说,“这家人晦气。”
      
       “走,看看去。”张大鹏径直朝屋里走去。
      
       门虚掩着,屋子里有点暗。他站在门口,敲了几下门,轻声说:“老刘在家吗?”
      
       “淑秋在啊?”王支书在后面扯了一嗓子。
      
       “谁啊,进来吧。”屋里传来了一个声音,颤巍巍的。
      
       坐北朝南的三间屋子,中间是厨房,东西各一个卧室。屋子里有点昏暗,散发着一股饭菜的馊味。天棚是用报纸糊的,几乎塌下一个球形了。炕上盘坐着一个女人,背对窗户,看上去朦朦胧胧。张大鹏踌躇了一下,小心地迈进了屋子。即便如此,他的头还是让低矮的门框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炕边,摆放着一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高低柜。柜子上稳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外面罩着水红色的外套,外套上绣着“幸福家庭”。电视机的旁边,摆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有点模糊,一个中年汉子胡子拉茬地咧着嘴。照片前面,摆着一个大红牌位。牌位有巴掌大小,上面写着“刘讳铁锤府君之灵位”。牌位前摆放着一个盛满香灰的饭碗和两个干裂的馒头。
      
       看到这场景,张大鹏晃了一下,竟然一屁股坐到了炕沿上。
      
       “这是马淑秋,老刘的老伴儿。”王支书介绍道,“这是城里的张总,著名企业家,来给咱们村扶贫帮困的。”
      
       “怎么……去世了?”
      
       “在县城卖菜,被车撞了,送到医院时已经断气了。”王支书说。
      
       “这是哪一天的事儿?”
      
       “还没烧三七呢。”马淑秋说。
      
       张大鹏把身子重重地靠在门框上。一只老鼠受到了惊吓,刷拉刷拉地跑出屋子。他轻声问道:“那肇事者呢?”
      
       “肇事者是个干部,局长,喝得醉醺醺的,说老刘违章了,穿越双黄线,政府规定撞了白撞。他说他可怜我们家,送来一包钱。他说收了这钱,就不许说这件事情了。”马淑秋说着,把手伸进炕被下面,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我不要这钱,他就找支书送来了……他拿这个钱想堵我们的嘴啊!我们家老刘是个大活人啊,怎么就撞了白撞呢?!老刘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孩子还小,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马淑秋说着说着,扑扑簌簌地流下了两行眼泪。
      
       她是刘铁锤的老伴儿,应该也是四十左右的岁数,但是眼前的马淑秋,看上去却像接近六十的人,黑黑瘦瘦的,不说话时脸上总是呈现出一副疼痛的表情。她的额头上挤出了一排暗紫色的血印,像扑克牌里的方块。
      
       “人死不能复生啊,淑秋,孩子哪儿去啦?”王支书四下看看,问道。王支书这么一问,马淑秋的眼泪又下来了。
      
       “孩子不懂事,愣叽叽的,说要找那个局长复仇。”马淑秋说。
      
       “这是个什么局长?”张大鹏突然问道。
      
       “是……什么局的一个局长。”
      
       “大姐啊,你说是让他赔偿,还是依法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呢?”张大鹏问道。
      
       “我不能用老刘的命来赚钱,那样的话,我们娘俩一辈子都不安心。”马淑秋坚决地说。
      
       几天后,本市最有影响力的《渤海晚报》报道了一则消息:恶官员携女色酒后肇事,穷老汉揣欠条饮恨黄泉。文章报道了县工商局局长酒后驾车肇事与肇事后逃逸的事件。此报道一出,全城震惊。
      
       如果单是一起交通肇事的话,这篇报道也不会激起如此大的社会反响。记者挖掘出了两个细节,让读者唏嘘不止。第一,局长的车里还有一个歌厅的陪侍小姐,据小姐交代,局长当时意识到自己撞着人了,因为他当时说了一句,宁死别残,残了得养一辈子了;第二,刘铁锤死后,从他身上发现一个小本子。因为车祸,小本子的半边血迹斑斑。本子的前面记录着他每天的收支,后面记录着为了给妻子治病的借款。借款统共有七千五百三十五块钱——最多一次五百元,最少一次二十元,都是借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的,金额的后面工整地写着借期和回期。
      
       仅凭酒后驾车撞死人后又逃逸这一条,局长被拘留了。局长被拘的几天后,刘铁锤的儿子刘俊晖也被抓进了派出所。
      
       前些天,小刘摸进了局长居住的富泰花园,用砖头把局长车子的前后挡风玻璃给砸了。小刘当然不会知道,花园的监控器已经照到了他的身影。虽然有点模糊,可是小区保安对做案人的形体和衣着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印象尤其深的是该人左臂上戴着黑纱。所以,当小刘又一次进入小区时——这小子还想做案啊,几个保安上去就把他制住了。
      
       这时候,失去权力的局长开始暴露其他问题了。长期遭受打压的副局长揭竿而起,向组织上揭发了局长挪用公款炒股的问题。交通肇事、包养二奶、挪用公款……局长就像一个称职敬业的反面角色,源源不断地在晚报上抛头露面。
      
       而这一切,都与张大鹏密切相关。本来,这种腐败典型的报道阻力甚大,搞不好就讨好了下面、得罪了上头。而这一次,张大鹏为了给死去的刘铁锤伸冤,亲自疏通了主管宣传的市委副书记,才使得这篇大胆的系列报道顺利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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