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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源

发布: 2009-10-01 22:02 | 作者: 陈昌平



      
       七
      
       今天是宏鹏集团的“生日”。每年的这一天,宏鹏集团都要举行全集团的体育运动会。
      
       运动会是在在市体育馆举行的。准确地说,宏鹏集团的体育运动会应该叫做集团家庭趣味运动会。既有员工参与的项目,又有专门针对家庭和孩子们的趣味游戏。拔河,跳绳、拔河、踢毽子、广播体操,歌咏比赛……不论级别和老幼,每一家至少参加一项活动。体育馆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电视台和报社都派来了记者。主管文体的副市长也来了,还即席讲了话。副市长的讲话有这样一句话:宏鹏集团是我市和我省旗帜性的企业,张总是我市和我省旗帜性的企业家。副市长的话赢得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在整个运动会无数次掌声里最为热烈的一次。
      
       运动会上,集团庄严宣布,我们对外搞“爱心无界”,对内要搞“健康无忧”。就是说,从明天开始,集团开始免费给员工进行健康检查。这一宣布,又一次赢得了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谁能料到呢,最为火热的掌声里却有着最为冰冷的结果——健康检查的结果是令人吃惊的。仅仅第一批参加检查的人,就查出脂肪肝七人,二级以上动脉硬化三人,高血压四人,高血糖六人,乳腺癌两人……最为惊异的结果是——张总张大鹏身患重度尿毒症,而且血型还是极为稀少的RH阴性血!
      
       宏鹏集团有一张内部报纸——《展翅》,主编是张大鹏,但实际管事的却是高建文。《展翅》为双月刊,四开八版,铜板纸印刷。本刊寄语、集团动态、身边模范、健康常识、员工生日榜……这些便是报纸的基本栏目。虽是一份内部小报,但是不论是稿件质量还是版式图片,《展翅》弄得都有板有眼、有模有样。集团体检之后,《展翅》出了一期特刊。
      
       特刊自有独特之处,首先版式便十分抢眼。一版的正中,是一幅巨大的图片:一双捧着红心的大手。大手的下面,一行粗重的黑体大字:“企业为我,我为企业;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几句话,正是这一期的主题。
      
       这一期的特刊,不论是编者按还是回忆录,不论是评论还是随笔,全部都围绕着张总张大鹏展开的。从二十年前摆地摊卖服装,到去年参加全国地产高峰论坛做大会发言;从除夕之夜与施工人员一起吃年夜饭,到亲率集团劳模登长城游故宫……特刊回顾了张总张大鹏的奋斗历程,歌颂了张总张大鹏的精彩人生。
      
       特刊庄严地指出:张总的历史,就是企业的历史;张总的奋斗史,就是企业的发展史。张总的前进方向,就是企业的发展道路,就是所有员工的幸福历程。历史证明并将继续证明,他是我们企业的舵手,他是我们事业的火车头,他是我们工作的推进器,他是我们幸福生活的保险丝。如果张总长期病魔缠身,势必影响集团的经营和发展,进而影响到我们每一个员工的切实生活。所以说,拯救张大鹏张总,就是拯救集团,就是拯救我们自己。这是大家与小家的关系,这是大河与小河的关系。这就是事物的辨证法!
      
       显然,这一期的特刊造成了巨大影响。全体员工不仅进一步明白了张总的重要性,也明白了治疗张总疾病的紧迫性。集团上下迅速掀起了一个“保卫宏鹏,保卫张总”的活动。在集团的大堂里,悬挂了一面巨大的红布,搞了一个征集签名活动。红布的两边,各放置了一台大屏幕的电视机,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好人一生平安”、“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之类的爱心歌曲。显然,仅仅签名已经表达不出许多员工的复杂心情,于是红布上出现了决心书、秘方和表达祝福的卡片。
      
       其中最为醒目的是一张血书,那是工程部小周写的。去年,小周新婚不久,便查出了白血病,面对巨额的手术费,他几乎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就在这时,张大鹏带着一张支票,来到了医院……小周的血书只有一行字——我愿为集团和张总献出我的生命。后面是他的署名。
      
       血书殷红,字迹潦草而又动情,观者无不动容。
      
       在广大员工的强烈要求下,附属医院派来了医护人员到集团进行健康宣传,同时进行现场采集血样。在美妙的歌曲里,员工们纷纷伸出自己的胳膊。
      
       检血的结果,使得小刘迅速成为了集团的焦点人物。当然了,只有血型合适还是不够的,下一步还得进行配型试验呢。经过《展翅》特刊的医学普及,几乎全集团的人都对尿毒症的发生、治疗都有了相当的认识。
      
       自从公开了自己的病情之后,张大鹏就天天到集团上班了。
      
       张大鹏上班,除了处理点日常事物之外,便是浇花了。几乎所有的员工都看到了,张总苍老喽——头发白了、面颊瘦了、眼窝深了、眉心锁了,他就像一个兢兢业业的花农,从这间办公室浇到那间办公室,从这间屋子浇到那间屋子。
      
       这一天,张大鹏正在办公室里侍弄一盆君子兰,门外的会议室里,附属医院的两个泌外科的医生正在跟小刘谈话。
      
       一个声音说:“医院接受了你的组织配型检查,结果显示你跟张总的配型结果几乎完全吻合,随时可以进行移植手术。当然了,这得取得你的同意,而且必须本人自愿。”
      
       另一个声音说:“我是医生,我向你保证,对我们来说,这不算一个大手术。对你来说,只要正常恢复,既不影响你工作,也不影响你以后的家庭生活。我说的是科学道理,而且是被实践反复证明的科学道理。”
      
       “肾是干什么用的呢?”小刘低声问了一句。
      
       “肾,就是排泄人体毒素的一个器官。”一个声音说。
      
       “科学证明,七分之一的肾就可以维持生命了。再说了,人体有两个肾,就像汽车后面的背胎,平时一个就够了。”另一个声音说。
      
       门半开着,他们的对话,张大鹏都听在耳朵里。他知道医生说的话里没有多少忽悠的成分。
      
       “要是汽车的轮胎扎破了,怎么办呢?”小刘问道。
      
       “跟着张总,还换什么背胎,干脆换一台车得啦!”一个声音说完,另一个人和小刘都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小刘迟疑地说:“我得回家一趟,跟妈妈商量一下。”
      
       四下静寂,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张大鹏手里攥着一个浇花的喷壶,从办公室里踱出来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小刘说的对啊,男人必须孝顺!”
      
       家里自然变样了。屋顶和外墙都收拾过了,门换了新门,窗换了新窗,家里还安装了电话。小刘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他还知道,这只是暂时维修一下,明年开春,张总还要把房子彻底翻新呢。
      
       马淑秋正在家里看电视,看见儿子回来,顿时高兴得手忙脚乱的。
      
       家里的电视早就坏了,屏幕上的人物都是扭曲的,而且一抽一抽的。这好像是家里唯一能工作的电器了。小刘问:“怎么还不修修啊?”
      
       “声音好,听听声儿也挺好。”马淑秋喜滋滋地说。
      
       刘铁锤的牌位后面,摆放着一张展开的报纸。那正是为刘铁锤报仇血恨的《渤海晚报》。小刘先给爸爸上了一柱香,然后就准备跟妈妈“汇报”了。小刘想让妈妈高兴高兴,然后再说那件关键的事儿。让妈妈高兴的事情非常多,先说哪一件呢?
      
       当然先说工资了。单位发工资啦。这是小刘第一次领工资。小刘拿出工资,递给妈妈。一叠人民币上,缠着一道一指宽的工资条。马淑秋拿过工资条,小声念叨着:“基本工资、岗位津贴、加班费、税金扣除……”
      
       “现在,我还在实习期内呢,实习期满了,工资还要涨呢。”小刘说。
      
       小刘用自己人生第一次工资,给妈妈买了两个礼物——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和一双棉皮靴。小刘把羽绒服披在妈妈的身上。
      
       “这件衣服要多少钱哪?”马淑秋穿上羽绒服,瘦小的她立刻显得富态了许多。
      
       “你猜呢。”
      
       “一百……块?”
      
       “没那么多。”
      
       “这双鞋呢?”马淑秋在地上垫了一张报纸,穿着新鞋在上面踩了几下,又轻轻跺了一脚。
      
       “你猜啊。”
      
       “一百多块吧?”
      
       “一百多块是两件的价格了。”为了让妈妈高兴,小刘有意隐瞒了价格。
      
       “以后不许大手大脚的。”马淑秋小心地脱下羽绒服,又前襟后背、拉链口袋地检查了一番。
      
       然后说说自己的公司吧。从哪里说起呢?就从这个小小的司徽说起吧。司徽是圆形的,蓝色的地球上面,一个字母V,既是鲲鹏展翅的意思,又有胜利的含义……讲起公司,小刘几乎是滔滔不绝了。除了司徽,小刘还讲起了公司的规模、伙食和车队,还有张总的“找个时间去考个车票”的承诺。
      
       “张总经理怎么样?”
      
       “张总病了。”小刘说,“要是不病,他也想来看看你呢。”
      
       儿子胖了,年轻了,英俊了,穿得也体面多了……马淑秋喜滋滋地看着儿子,觉得自己都年轻起来了。她不断地跟儿子叨咕着:“你二姑来了,老舅来了,小姨夫也来了,三爷也来了。”
      
       “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小刘嘴里哼了一声。
      
       “别这么说话。”马淑秋责怪儿子了。
      
       “你有病的时候,老舅和三爷都不借钱。”
      
       “老舅怎么没借?人家不是借了五十块钱吗?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
      
       “难处?他家都买车了。”
      
       “你二姑给你提亲了。”马淑秋换了个话题,说着她从枕头下面取出一张彩色照片,“这是东头老秦家的老闺女,个头跟你差不多,懂事,不笑不说话,在水产市场买鱼,她舅舅是自来水公司的副经理。”
      
       马淑秋把照片塞给小刘看。小刘扫了一眼,嘟囔道:“以前,咱们家穷,看见我们爱搭不理的,现在……这些人太势利眼啦。张叔叔说,我的婚事他也包了。对了,张叔叔说将来送我去上大学呢。”
      
       “孩子,咱们家穷,不论什么时候,咱都不能忘本啊!”马淑秋叮嘱道。
      
       “我知道啦,妈!”这些话老是挂在妈妈的嘴边,他听得有点烦了。
      
       小刘转过头,正好冲着爸爸的牌位。牌位前香火氤氲。爸爸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似乎在说,你是一家之主了,该支撑起这个家啦。
      
       “妈,张总病了。”小刘说。
      
       “你跟我说过了。”妈妈准备和面做饭了。
      
       “妈,最近我要出趟差。”小刘盯着爸爸的遗像。
      
       “去哪里啊?”
      
       “去……去北京。”小刘说。
      
       “北京比咱这里冷吧?”马淑秋叮嘱儿子,“上秋了,多穿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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