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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源

发布: 2009-10-01 22:02 | 作者: 陈昌平



      
       八
      
       太阳还是明晃晃地照着,天上却忽忽悠悠地下起了雨。开始还是小雨,淅沥而又飘忽。渐渐地,雨点密集起来了,打在玻璃上,发出砰砰砰的响声。
      
       从张大鹏和小刘推进手术室的开始,雨便一直下个不停。
      
       手术对张大鹏来说,就是在白天睡了一觉。如果说这次睡觉有什么特殊的话,那就是睡觉前手里是空的,醒来时手心里却握着一件礼物——一次成功的手术。手术顺利得超乎想像。徐知微亲自主刀,只用了四个小时,张大鹏和小刘就推出了手术室。
      
       一场持续的夏雨过后,天气更加闷热了。从术后的第三天开始,张大鹏就开始慢慢工作了。虽然从肋部传来阵阵疼感,但是对于工作的渴望和工作带给他的快乐,几乎让他感不到疼痛。工作是他最好的药方。
      
       他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吩咐高建文代表他,宴请相关的医护人员。张大鹏特别叮嘱两点:第一,要选全市最好的饭店,要盛情地招待,他甚至点明了宴席上必须上燕窝和鲍鱼;二,要求集团的主要领导参加,以示重视和尊重。
      
       经治疗小组同意,张大鹏的病房里摆放了一台电视机。当然了,他也没忘给小刘也送一台。定时服药,静养刀口,看看电视,听听汇报……记忆中的张大鹏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闲适和安逸呢。
      
       很快,他发现自己喜欢看电视了。以前,他顶多看看央视的《新闻联播》,可是现在,从中央到地方,什么《经济半小时》啦《滨城人物》啦《赢在中国》啦《幸运52》啦《鉴宝》啦《体育快讯》啦,甚至连《收视指南》和《天气预报》这样的节目,张大鹏也看得津津有味。他就像一个胃口惊人的饿汉,不仅喜欢看电视,也喜欢听广播。往往是电视开着,他又把收音机打开了。交通台的路况报道、文艺台的流行歌曲,或高亢或微弱、或柔慢或急速……他觉得在这些柴米油盐的声音里,自己的新生活又徐徐展开啦。
      
       一周后,张大鹏可以勉强下床了。他下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见小刘。
      
       小刘住在楼下的病房里。张大鹏进门时,他正跟郑军下象棋呢。
      
       看见张大鹏进来,俩人都站了起来。张大鹏一手一个,按住他俩的肩头,示意他们继续进行,自己则饶有兴致地在一旁观战。
      
       从俩人神情就看得出来,局势对红方小刘大为不利。黑方兵马整齐并且大兵压境,红方左支右绌且伤亡多半。其实,郑军的几路兵马业已完成了对小刘的合围,只要三两步即可结束战斗。但是此刻,黑方却突然停止了攻击,而是一味腾挪着后方的一个卒子,现在这个卒子已经过河并进逼中枢,看起来黑方是准备用卒子来吃掉红方的老帅了。
      
       张大鹏研究了一下棋局,当他确认红方已无法扭转颓势后,拍了一下郑军:“你先出去一下,我跟小刘有话说。”
      
       “还没死呢。”小刘有点不服气。
      
       “和喽,和喽。”郑军赶紧把棋局搅和了,整理好棋子,悄然离开了。
      
       张大鹏和小刘俩人分坐沙发左右,格局上看有点亲切会谈的意思。也就一周没见到小刘,张大鹏竟然感到一丝陌生和别扭。询问了一番小刘的身体状况之后,他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啊?”
      
       “我要好好工作。”显然,小刘对这个话题没有准备。
      
       “我准备送你一个礼物,纪念纪念我们俩的……友谊。”张大鹏笑着说。他极力想让气氛柔和下来。
      
       “我什么也不需要。”小刘轻声说。
      
       “一个纪念品。”张大鹏说,“你来选吧。”
      
       小刘又摇摇头。
      
       张大鹏伸出胳膊,隔着茶几,抓住小刘的手,恳切地说:“你要学会坦然地接受,这是尊重自己,也是尊重对方。”
      
       张大鹏表情严肃,语气诚恳,于是小刘看看天棚,看看地面,用手比划了一下说:“我想要个……那个东西。”
      
       张大鹏从他比划的动作里,想到了信用卡、相机和手机什么的。
      
       “我也想有一个……名片。”小刘声音低低的。
      
       “什么名片?”
      
       “就是这样的。”小刘取出一张郑军的名片。
      
       张大鹏觉得鼻子发酸了。低头看名片的时候,他的眼窝有点湿润了。身体在恢复,要控制情绪,他赶紧劝慰自己。
      
       眼泪控制住了,但是他的身体却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他展出双臂,他想过去拥抱一下小刘。问题是,他做出来的动作不像是拥抱,倒更像是身体虚弱得站立不稳。小刘见状,赶忙过来搀扶他,于是张大鹏顺势揽过小刘的胳膊,于是俩人便形成了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比握手进一步、比拥抱还差一点。
      
       即便如此,张大鹏依然感到一种震撼。在“拥抱”小刘的时候,一股热流像斧子一样突如其来地劈了过来,从发梢儿到脚后跟儿,瞬间便贯通了他的全身。他有一种面对失散亲人的感觉。他觉得小刘已经深入到自己的身体里了,而且跟自己天长地久了,血肉相连了。
      
       转过一天,小刘收到了张大鹏的一个黑色塑料袋。小刘打开一看,顿时惊呆了——袋子里有一大捆人民币。小刘数了数,竟然有十捆。
      
       十捆,一捆一万,十捆十万!
      
       其实,在小刘的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会得到奖励。他不知道奖励的具体方法和内容,可是他又隐隐地想到了钱。即便如此,十万块钱对他来说也实在太大啦。
      
       小刘把房门倒锁上,把十万块钱取出来,一摞一摞地排在床上。于是,洁白的床单上,铺满了粉红色的人民币,无数梳着分头的毛主席笑嗬嗬地望着自己……他把成捆的钱拆开,一捆一捆地数着。他把一万数成了一万一,又把一万数成了九千八。他知道自己数错了,但这并不防碍继续数,因为他觉得数钱是一件很愉快、很幸福的事情。他陆续在人民币的正面和反面上发现了很多名字——刘波王刚李建设王秀琴孙志勇赵迎春……有一张钱币上,写着刘朝晖三个字——跟自己只差一个字呢。
      
       小刘想把钱寄回家,一想着妈妈看到这些钱时的表情,他的心里便激荡起巨大的喜悦……但是转念一想,妈妈脸上也可能还有另外一种表情,而现在,他又无法跟妈妈解释这笔巨款的来源。他把十万块钱塞在包里,白天背在身上,晚上便压在枕头底下。
      
       张大鹏并没有把手术的事情告诉姚瑶。他只跟她说自己要出去疗养一段时间。
      
       今天,是张大鹏手术后第一次跟姚瑶见面。当他把手术的事情告诉了她时,姚瑶一下子怔住了,咬着下嘴唇,直直地看着他。
      
       张大鹏知道她是在抱怨自己。他把身边的小刘介绍给她:“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是小刘,刘俊晖。”
      
       姚瑶礼貌地伸出手,跟小刘握了下手。张大鹏在旁边低声说:“他就是给我捐肾的人。”
      
       姚瑶正与小刘握着手,听张大鹏一说,握手的动作立即停止了。她看着小刘,突然一拉,把小刘拉进自己怀里。
      
       显然,姚瑶的动作出乎了小刘的意料。在姚瑶拥抱他的时候,小刘的身体僵硬着,像战士立正一样绷直了。
      
       “谢谢!”姚瑶刚说了一句,便伏在小刘肩头啜泣起来了。
      
       小刘用目光向张大鹏求援。张大鹏轻轻地把姚瑶揽了过来,对小刘介绍说:“这是我的对象。”在本地,对象是涵盖了妻子和未婚妻的一个称谓。
      
       小刘迟疑了一下,恭敬地叫了一句:“你好,阿姨。”
      
       姚瑶的脸庞噌地一下红了,还从来没人这样称呼她呢。她揩了揩眼泪,又一次庄重地说:“谢谢!”
      
       “在是我应该做的。”小刘谦虚地说。从小到大,这是他无数次听过和看到过的话,现在用在这里,显得严丝合缝、浑然天成。
      
       吃饭的时候,张大鹏特地把高建文叫来了。姚瑶是高建文大学同学的孩子,她当时来集团做临时翻译,便是高建文找来的。张大鹏把他叫过来,既是公开他们的恋情,也是婉转的一次答谢。虽说无心插柳,却也成人之美。
      
       “你好,高叔叔。”一见面,姚瑶便大方地叫道。
      
       “不敢当,不敢当,这不乱套了吗?”高建文赶忙推辞道。
      
       “各论各的嘛。”张大鹏心情好,甚至跟姚瑶开起了玩笑,“你要是觉得合适,我也随你叫高叔叔,怎么样?”
      
       “折杀,折杀!”高建文迭声说道。
      
       他们是在离医院很近的香格里拉大饭店吃的饭。饭菜不说多么奢华,但场面却足够庄重。座位是张大鹏安排的,小刘上坐,高建文坐对面,张大鹏和姚瑶一左一右。这种格局,明显有着答谢的意思,而且这种答谢贯穿了饭局的始终。张大鹏站着,以水代酒,郑重地敬了小刘一杯。姚瑶则不断地给小刘搛菜、舀汤,同时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和家庭情况。就在姚瑶不断地关怀小刘的时候,张大鹏也会意地敬了高建文一杯,然后详细地了解起集团的近日动态,并且就下一期的《展翅》,提出了几点原则性意见。
      
       吃过了饭,张大鹏与姚瑶便来到了楼上的房间。一进门,姚珧便询问起了他的病情。在她近乎审讯的神情面前,张大鹏把手术的经过,比较详细地讲了一遍。
      
       姚珧掀开他的衣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刀口,并用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摩着……她的双手纤细温润,指尖粉红,隐隐可见柳枝一般的青色血管。
      
       刀口有点发痒了、有点酥麻了,而且这种酥麻闪电一样迅速地传遍全身……张大鹏不由地一把抓过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手背和手腕。
      
       姚珧倚着他的肩头。张大鹏嗅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蛰伏多日的东西慢慢苏醒了。他搂抱着姚珧,一边享受着重生的喜悦,一边喃喃地说:“我爱你。”
      
       这是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是计划外的一句话。说完这句话,他便闭着眼睛,牢牢地抱着姚珧。内心里,他被这句话吓着了,也被这句话甜着了。
      
       他们很快就发展到床上了。姚珧怕他累着,试图采用一个让他不太疲劳的姿势,但张大鹏不同意。他不仅不同意,而且像小伙子一样左右开弓、上下翻腾。他就像一个试车的司机,或快或慢,或急或缓,多方面、多角度地感受着新车的性能……很快,初始的担忧变成了自信、变成了享受。不论过程还是结果,他都对自己这辆手术后的“新车”非常满意。
      
       当他汗漉漉地仰在床上时,姚瑶赶紧给他盖上毯子,又给他揩了揩额头的汗水,然后起身,准备去卫生间。
      
       张大鹏一把拽住了她。姚瑶焦急地嘀咕道:“怀孕了怎么办?”
      
       “那你就给我生一个小董事长。”张大鹏把她一下子拉回到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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