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肾源

发布: 2009-10-01 22:02 | 作者: 陈昌平



      
       十五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雪。在狂风的煽动下,这雪几乎不是在下,而是在射、在砸。大片大片的雪花直直唰唰地扎向地面。整个城市迅速升高了,变厚了,加重了。大雪迅速演变成一场雪灾,城市交通完全瘫痪了,各种车辆都在原地磨蹭,司机拼命地摁响喇叭,发泄心中的焦躁和不满。
      
       死刑将在上午执行。医院的救护车就停在看守所里面了,等着犯人执行死刑后,便进行器官切除。正常情况下,张大鹏的第二次手术,将在今天进行。
      
       张大鹏让高建文一大早就去了看守所,负责与自己沟通。考虑到下雪可能造成的行车不便,他还特地从公安局借了一辆警车,准备为救护车开道。
      
       一切准备妥当,张大鹏安然地躺在病床上,静待手术。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守护在旁边的几个副总都叫了过来。这分明是开会的意思了,几个副总拿出记事本,把张大鹏说得话,一句一句地记在本子上。
      
       张大鹏说:“第一,上次体检的那些人,只要是查出有病的,所有的治疗费用,都由公司来承担。”
      
       张总,手术后再说吧。一个“三高”的副总劝慰着。张大鹏没有理会,继续说道:“第二,别叫大鹏小学了,还是叫希望小学吧。”
      
       他想起了操场上潲得发白的红旗和瘪瘪的皮球,说道:“别忘了,换面红旗,还有球。”
      
       几个副总面露感动之色,悄然退去。交代完这些事情,张大鹏便开始听音乐了。他戴上耳机,手放前胸,随着音乐的节奏,手指微微打着节拍。
      
       其实,张大鹏的心情糟透了。本来,他是坚持要徐知微主刀的。但是,偏偏昨天,徐知微要飞香港,参加一个器官移植方面的国际会议。但是院长同志显然低估张大鹏的情报能力了——张大鹏在医院交了多少朋友啊。所以徐院长这边去了机场,那边就有小报告上来了。他去的是北京,参加的是本科同学的聚会。
      
       在张大鹏看来,他是在躲避这次手术。但是多少年的修炼,使得他不喜形于色了。不仅不喜形于色,而且要逆水行舟,明明高兴的时候,偏偏要表现得有点忧伤,忧伤的时候呢,却偏偏要达观甚至喜悦。这是做老大的诀窍,也是树立权威的艺术。
      
       十点钟了,张大鹏摘下耳机。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高建文。
      
       “开始了吗?”张大鹏问。
      
       “快了。”高建文说。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开始呢。”高建文说,“取到肾以后,还要处理一下,进行灌洗和修肾,需要点时间吧。”
      
       高建文说得比较有技术性,张大鹏听着欣然。他看着窗外的雪天说:“今天的雪真大啊。”
      
       “是啊,今天的雪真大。”
      
       张大鹏清了清嗓子,缓缓地说:“建文啊,有一件事情,这几天你得空处理一下。”
      
       “嗯”高建文应承了一声。他许久没有听到张大鹏这样称呼他了。
      
       “这件事儿,我只能交给你去做。找一个条件好点的养老院,把小刘他妈妈送去……我们说话要算数的。”张大鹏说完,高建文没有反应。他喂喂了两声,手机里传来了沉重的叹息声。
      
       “怎么回事?”张大鹏觉得有点异样。
      
       高建文支支吾吾地说,马淑秋来找儿子,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小刘的事儿,从楼上跳下去了。
      
       “跳下去啦?死啦?”
      
       “被电线和树叉绊住了,最后摔在车棚上,现在医院里抢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昨晚的事儿,我让人送到医院抢救了。”
      
       “在哪里抢救?”
      
       “就在附属医院,怕你操心,我没告诉你。”
      
       张大鹏觉得后背像顶上了一把刀,浑身凉飕飕的。张大鹏的电话没放下,高建文也不敢放下。其实,张大鹏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种现场直播的效果。高建文知道他想听什么,但是这时也索性装糊涂了,甚至还把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小、最小。
      
       高建文从兜里摸出一个牙签,一颗牙一颗牙地剔着。张大鹏问他怎么不说话啊,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小小心翼翼地说,这里是看守所啊,武警荷枪实弹,禁止喧哗的。说罢,他还用牙签狠狠攮了一下手机屏幕,似乎张大鹏就躲在里面。
      
       “怎么还没进行啊?”张大鹏问道,“不是十点整……进行吗?”
      
       “会不会出什么岔子啦?”高建文吞吞吐吐地说。
      
       “你是马脑子啊,你进去问问啊!”
      
       “老板,这里是看守所啊,我在外面,进不去啊。”高建文的语气焦虑,但表情却怪怪的,甚至有那么点得意和喜悦呢。他已经得知死刑暂缓了。但他不想报这个丧,反正张大鹏迟早会知道的。再说了,张大鹏知道的越晚,是不是对小刘越有利呢?
      
       死是喜讯,活是报丧,这是怎么回事呢?
      
       张大鹏闭上眼,把事情进展的各个环节咀嚼了一番。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每一个步骤都缜密细致,更重要的是,这些环节和步骤,都能得到法律的保驾护航。
      
       但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睁开眼睛,目光落到了中国结长长的流苏上。他突然想起来了,姚瑶有三天——或者四天没来了。他拨通了姚瑶的电话。
      
       姚瑶的手机关机了。张大鹏把电话打到她的单位。单位说姚瑶请假了。请假了?请假了怎么不来医院呢?他把电话打到她的家里,接电话的正是姚瑶本人。
      
       “你怎么在家啊?”张大鹏有点意外。
      
       没有应答,电话里传来了吧唧吧唧的声音。张大鹏辨不出这是什么动静,他问道:“这是什么声音?”
      
       又吧唧了两声,姚瑶说:“我在吃枣呢。”
      
       “你不知道今天手术吗?”他的话里带着一丝温怒。
      
       姚瑶又吧唧了一声,说:“我也做手术了。”
      
       “你做什么手术?”
      
       “流产!”姚瑶干脆地说。
      
       “谁让你流产的?!”张大鹏几乎是呵斥了。
      
       姚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了一句:“是小刘的肾吗?”
      
       张大鹏没有回答。姚瑶又问了一句:“是小刘的肾,是不是?”
      
       张大鹏没法回答这句话,至少他现在不想回答。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姚瑶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张大鹏顿时觉得眼睛模糊了。他好像听到了噗的一声,就像挤破了的脓包一样,泪水已经喷涌而出并四下流淌了。淌到颧骨上了,淌到鼻子上了,淌到嘴巴上了,淌到下巴上了,淌到脖子上了……他马上用手捂住嘴巴,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同时眼睛还透过弥漫的泪水,留意房门是不是关严实了。
      
       “浓包”破了,浑身倒也轻松了许多。张大鹏非常惊诧自己还会流泪。他已经记不得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他觉得困了,困的几乎抬不起眼皮了。眼皮子沉甸甸的,好像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上面。但是,他知道现在还不能睡觉,他在等待手术呢。他躺在病床上等着,闭着眼,两只手交叉放在胸前,两个大拇指来回绕着,慢慢地绕着,就像老式水井上的辘轳滚筒。他觉得自己开始往下沉了,往水里沉,往温暖静谧的深水里沉……鱼在眼前游动,水藻缓缓漂移,从水底看得见岸上急促晃动的人影。她们正在四下寻找着自己呢,他们一定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怎么会死呢?他像旁观者一样窃笑道。他在水里,他知道在水里不能说话。这时候说话,容易被水呛着呢。他的嘴角带着微笑,他很满意自己在这样艰难境地下的冷静和乐观。
      
       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活着,哪怕是像死一样活着!
      
       一大早,最高法院刑三厅暂停执行死刑的批复就传真到了法院。有了这个批复,刘俊晖从死亡的边缘回来了。
      
       戚晓峰已经得知马淑秋的事情了。虽然这里没有他的什么责任,但是他的心里依然产生一丝歉疚和自责。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有时候救一个人就是救一家人,毁一个人就是毁一家人啊。他想为小刘创造一个机会,让他们母子见上一面。
      
       马淑秋依然在抢救之中。这也许是他们母子最后一次见面机会了。好在让马淑秋认定一下她的儿子,也是办案的一道程序。征求领导同意后,戚晓峰带着相关手续来到了看守所。他对小刘说,你的母亲生病了,现在就在医院里。我们带你去看一看。你要理解我们的好意,也要配合我们的工作。
      
       小刘不住地点头。他相信这个人,他知道这个检查官是“自己人”。
      
       他身穿囚服,外面披着一件军大衣,戴着手铐,手铐上面搭了一件衣服。一左一右两个警察,把他夹在中间。他的两只手使劲儿地攥在一起,他用指甲使劲儿抠着皮肤,疼痛的感觉一再提醒他:活着,你还好好地活着哩!
      
       除去了脚镣,两腿软绵绵的,走路的时候总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而且是持续地空白。这种空白的感觉,就像是从高空坠落下来一样,两手什么也抓不住,两腿什么也蹬不着。
      
       这一段时间,小刘就像一块面团一样,被揉来捏去地近乎麻木了。但是,他心里始终坚定一个信念——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他手上的生命线长长的,红润红润的,生命连一半的路程还没有走完呢,怎么会死呢?
      
       更关键的是,他有老大!
      
       雪早已停了,马路边上满是扫雪的人,孩子们兴奋地在雪地里打着雪仗。车子开得很慢,轻微地颠簸着,司机不住地抱怨着天气和路面。出风口呼呼地吹送着暖风,片刻之间,小刘僵硬的身体便慢慢苏醒了,舒展了。
      
       人民广场上的鲜艳国旗、商场门口的秧歌表演、饭店门口一个戴着小红帽儿的雪人、行人嘴里哈出的一朵一朵的白气……小刘瞪大眼珠,贪婪地看着车外热火朝天的城市,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和新鲜,连喘气都透着说不出的匀称和畅快。是啊,如果真的判处死刑,这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属于谁呢?自然属于活着的人。而自己,就是活着的人!
      
       车子进了医院大门,停在住院大楼门口。小刘下了车,呼吸着雪后清冽的空气,下意识地往高干楼那边看了一眼。从小到大,在小刘的记忆里,妈妈总是病恹恹的,所以他并不怎么为妈妈的病担心。现在,他最想念的还是另外一个人。
      
       高干楼的楼下停放着一排轿车。小刘一眼,便从众多轿车里发现了张总的新款奔驰。那是奔驰的固定车位。奔驰轿车坚实饱满的车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小刘站了下来,直定定地看着远处的奔驰。警察在后面拉了一把。小刘站着没动。警察又拉了一把。这时候,小刘猛地两肘一甩,掀去军大衣,冲着高干楼便跑了过去。
      
       见此情景,两个警察一边追赶,一边迅速拔出手枪。别开枪,别开枪,戚晓峰一边喊着,一边加入了追赶的行列。
      
       小刘双手夹在胸前,勾头缩肩,拼命地奔跑。高干楼门前的雪已经扫除了,但依然湿滑,小刘跑到门口,扑哧一下滑倒了。紧随其后,两个警察和戚晓峰也相继滑倒了。几个人摔在一堆,但最先爬起来的是小刘。他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冲进楼里。
      
       一些医护人员已经认出了小刘,现在看到他一身囚服一身雪水地冲了进来——手上还戴着手铐,顿时四下躲闪开了。片刻工夫,小刘便冲到楼上。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张大鹏的房间,咣当一声,用肩头撞开房门。他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张大鹏,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三两步抢到床前,扑通一下跪倒并一头扎在张大鹏身上。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扒扯着自己的衣服,袒露出白皙干硬的胸脯。他一边摇撼着张大鹏,一边用他那沙哑许久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喊着:
      
       “张叔叔啊,我还有一个肾,我一定把它献给你啊!”
      
       06年秋于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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