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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砚

发布: 2009-6-19 08:09 | 作者: 孔捷生



      
       九
      
       陈年的香烛味,沁透了祠堂的每一爿方砖。妍君甚至嗅出了神龛前悬吊着的塔香萦绕出来的沉香、桂心、独活等诸种中药气味。

       她又回来了,恍如宿命。她和陈家祠堂之休戚相关,简直超越了血缘,成了她命运中至为重要的一个驿站。

       太公亦无多话,他也探知连老板刚被放出来了。只是唠叨了两句,说蔗生行事鲁莽了些,无妨在外面多藏两日,观观动静。太公虽还在打听连老板是个什么案子,但既已消了灾,太公神色便颇淡定。无非是化了些财去吧,连老板打通关节、趋吉避祸的道行谁人能比!太公倒要问蔗生哪里去了?妍君却不知。就是知道,也不方便说的。

       妍君才回祠堂,就悄悄动过外公的牌位,除了香灰印子,下面什么也没有。不想,她就象是择准时辰回来的——两日後,三更天,队伍上就来人了。

       坊间的狗没叫,只是田里的蛙声有过间歇。来人攀越後墙时,妍君才霍然惊觉,旋即听到了何标队长的低低呼唤,宛如一道光明,锲进了妍君的心扉……

       香堂上长明灯晃动不定,映照着七八条身影,後天井还有人把风。妍君欣然觉出,队伍壮大了!他们个个浑身湿漉漉的往下滴泥水,裤腿上都黏着浮萍秧叶,一看就知是从水田那头穿过来的。便又握手,多张生熟面孔中,独是不见了劳教官。她发问,何标队长夜枭一样森亮的眼神蓦地暗了下来,喟然道:半个月前在沙基乡跟日寇巡逻队打了一场遭遇战,劳同志不幸牺牲了。

       妍君心下一沉,眼圈就湿了,更念及自己成日在这里枯守,好似一只井蛙,而外面的斗争风涛不知有多么险恶!偏偏这时有个队员搓了支烟卷,对着神龛烛火点燃,一股辛辣的生切烟草味儿弥散开来。妍君不好说什么,只想,要是劳教官还在——

       何队长不管这些细微末节,也没工夫跟她感伤嗟叹,即简略地讲了讲形势:纵队各部已开始逐步向西江流域运动,将在这里拓展游击战区,但人地生疏,工作并不顺利,最近又受了些挫折——何队长神容更显阴沉,又说:现在关键是要尽快恢复与延安的电报联系,中共华南局已通过香港地下党组织想法子,给我们送一部电台过来。“现在有个任务派给你。”何队长停顿一下,眸子陡地闪出光来,“明天夜里,你就要离开这里,和华南局的一位负责同志一起去延安。你听清楚了吗?是延安。”

       妍君脑际乍一混沌,旋又毫光迸现,迷惘恍惚间,却见周围的战友都投出倾慕钦羡的目光,这才确信听觉没有错乱,她竟真要去朝觐那座革命的灯塔和圣地了!

       何队长一摆手,那些聚拢过来的队员才避开几步。他便嘈切低语:此去一路都将有人辗转护送和照应,你更要利用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关系,掩护那位负责同志。“但你到延安另有任务,大概也留不了太久,就要往回赶的。”何队长话锋一转,问:“你和朱家的人有多久没联系了?”

       妍君一怔,她进岭南大学读书,已很少回朱家,但两下里完全断了音讯,还是抗战以後。便如实禀告。何队长掏出一个信封,说里面是朱家各房和各个店铺分号现在的情况。组织上已暗中调查过了,朱家的人没有附敌的,但也拒绝资助我党抗日游击队,至于他们跟重庆有无关系,就不晓得了。“你要背熟,以後的身份就是朱家小姐了。”

       交代过,何队长容不得她去慢慢咀嚼咂品,又抖开另一档事,问:“你上次提到一个姓连的老板,是怎么回事?他是个什么人?和这条村有什么关系?”

       妍君好生诧异,这些天来一波三折,事事都跟连老板搅到一起。她便大略说说,却觉出何队长眉眼沉鸷,冷得碜人,听罢不置一词,就拉队要走。

       妍君即便心神跌宕,却还谨记着太公的嘱托,更关切蔗生与陈姓乡亲的安危,便扯住何队长,急急地将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何队长神色微变,断然道:“你不要插手这事!记住了,千万不能再跟他们有任何联系!你要是知道自己未来的任务,就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了。”说毕就挥手撤离。

       临别各人与妍君握手都格外用力,何队长更捏得她手掌生疼,最後低声嘱咐:“你要是能见到毛主席、朱总司令,一定要代我们问候!”

       ……目送着他们逐个从墙头消失,妍君发了一阵呆,便着手擦拭香堂上的水痕泥迹。胸间却是心潮汹涌,最初那一轮激动仍未退潮,只是,队伍上竟然峻拒参与蔗生他们的行动,令她大为沮丧,便要想出个所以然来。何队长说过——电台!她顿悟,此去延安,一定跟密码本有关!

       然而,回归朱家小姐这角色,却是她老大不情愿的。她当初参加革命,正是这个铜臭薰天、令人窒息的大家庭使然。再说,既然唾弃了它,又要打着它镶金嵌玉的幌子去履险,生生把毫不知情的阔佬叔伯扯下这趟浑水,好象也不太妥当。但这是组织的决定,便无话可说。

       妍君木立,环视着这座肃穆的大祠堂,顿生依依之情。她曾是那样憎厌它的幽暗、沉闷和积存了一百多年的陈腐气息,然而它赐予她亲缘、乡情和无微不至的呵护。这简直是一道最坚实最厚重的基围,哪怕是滔天洪水也无法漫过它的胸膛。她却终于要走了……

       大门的铜兽衔环叮铛一响,妍君的遐思遽然中断——她不及闪避,便看到了太公,还有匿迹两日的蔗生。

       她没见过太公这副模样,穿着庄重的长衫,却佝偻着腰背,一步一步的踏上正堂,青灯一映,太公满脸肃杀,那纵横皱纹也似刀刻斧凿一般深了好多。再看蔗生,气色灰败,却倔硬地撅着嘴角,跟在太公身後,连一眼也不往妍君这边瞟。

       “你在这里——好,很好。”太公半句也不问妍君,半夜在香堂上做什么,却瞥见了神龛跟前未干的水迹足印,冷哼一声,竟缄口不言,回身盯紧了蔗生。

       蔗生挺立不动。

       僵持之下,太公终于喝出声来:“跪下!还要我请吗?在祖宗面前跪下!”

       蔗生踟蹰片刻,也就姿势僵硬地跪下来了。妍君见状,便欲回避,却又被太公喝住:“别走!你是外姓,不用跪,站在这里,听好了!”

       妍君骇然,便不敢挪动。

       太公哆哆嗦嗦地从神龛下摸出一条竹杖,点戳着蔗生的头壳,呵斥道:“说!当着列祖列宗,讲个清楚,你到底把连老板怎么样了?”

       蔗生低着头,跪着地,那腰杆仍撑得笔直,却是抿紧了嘴。

       “从头讲起,连老板怎么出的事?”太公连连闷哼,“你不肯说,我来问好了——连老板是不是有一船货,被日本人查出里头有药品,才吃的官司?”

       蔗生便点了点头。

       “连老板坏了你们什么事?就要人家赔你们一条命?”

       妍君听了咽喉一紧,大气也不敢出。

       “太公,有些事……我不能对你讲。”蔗生吭哧道。

       “这是对着祖宗说话!你现在不讲,明天叫齐了各坊长辈来听你讲!”

       蔗生吁了口气,不得不开腔:“连老板供出了三处军需品的窝藏地点,一处是造水雷的炸药;一处是药品;还有——”蔗生偷瞥了妍君一眼,“还有一处不是我们的,好象是枪械。”

       妍君骤感不祥,一丝凉气直透脑门。

       “是了,这就要赔命给你们。”太公怒极反笑,那神情竟阴寒得可悸,“我来告诉你们两个,连老板被日本人打得周身没一寸好肉,到头来也没把你们这两条人命给卖出去,不就是起走了几批货吗?我不知道他以前给你们办过几多事,没一箩也有一斗了吧?受人滴水之恩,也要涌泉相报,你却翻开猪肚就是屎,你——你——还配姓陈?!”

       蔗生倒激动地抗辩起来:“那些货比我们的命还要紧!要打日本,我这头壳就拎在手里,还怕死不成?”

       “有这样要紧,我就卖屋,卖田,卖了天井那一地石板,只要能赎回人命来,我赔你货,你赔我人!”太公老痰上了颈,猛咳起来。

       蔗生便吞声,却是不服。

       “我还要问你,连老板是不是你杀的?”

       蔗生更咬紧了嘴。

       太公颤抖得长衫都鼓动不已,抄起竹杖就朝蔗生的口脸捅戳过去——“说!是你不是?”

       “——是。”蔗生唾出一口血沫子。

       太公跌足,老泪就下来了,他抡起竹杖没头没脑地抽了蔗生几下,便把杖掼了,哀痛地说:“蔗生,从今日起,你不姓陈了,姓猫姓狗都是你自己的事了。”太公摇着头,泪水滴得衫襟斑斑点点,“听好了,你给出族了,在外面不能说自己姓陈,现在就给我出村,有多远行多远!”

       蔗生肩头痉挛起来,却是跪地不动。

       “去!”太公一顿脚,指着大门喝道:“给我滚出这祠堂!”

       蔗生僵了一刻,霍地伏下给祖先的绣象磕了三个响头,便起身而去。行到中天井,又定住脚步,猛回身,呼地下跪冲太公再磕首,额头叩得石板砰然生响,朗声说:“太公,打走了日本鬼,我再来看望你老人家!”……

       蔗生去了。妍君却手足发凉,不敢动弹,偷眼看去,太公闭着双目,老泪仍顺着皱纹沟壑往下流泻。妍君脸上也湿湿的,便是意念丛生,却总觉得太公未免——不可理喻!

       半晌,太公睁开眼,老眉下精光闪烁,似刀锋一般向妍君挥落。

       “我,当了二十年祠堂太公,吃了七十年禾米,从未听过那么惨的事,没见过那么狠的人。”太公话音沉痛至极,“居然将穿着孝服的五口人满门斩绝,有谁做的出来?”

       妍君浑身一震,彻骨的寒意须臾透入了脑髓。

       “蔗生头天夜里枪杀连老板,第二天夜里你们的人上门了,没有连老板可给你们杀了,就杀了他全家!”

       妍君头壳一晕,几乎骇绝,倏地想起何队长那沉鸷的面容,算算却怎也不会是他们,便嗫嚅道:“太公,只怕不一定就是——”

       “你们的人做事很了不起,杀了人还满街贴传单,说这就是汉奸的下场。”太公冷哼着一摆头,便不再盯着她,“刚才你也有眼看见了,我不用多讲,这座祠堂是留不得你了。横竖你的人识得路在这里出出入入,你就跟他们去好了。”

       妍君哑然一阵,终是无话可说,也就哼唧道:“太公,多谢你……的照顾。”她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正要告诉你,明天——我要走了。”

       “好,好。有了日子就好。”

       太公背过身去,语调无限苍凉。

       尾声
      
       妍君在陈氏祠堂度过了最後、也是最长的一个白天。
      
       她绕室彷徨,不知该做些什么好。蔗生她是见不着了,连太公也不再来。妍君纵有百端思绪,亦无从寄托。于是,她看见了那方石砚,便捧起来细细端详,那晶莹生光的联珠石眼,那飘逸飞动的紫色云纹,宛如穿越了无穷岁月的生灵。妍君呆坐半天,忽向砚池长长呵气,水汽氤氲出来,就研墨,挥毫写下一张字条——  
      
       蔗生:
      
       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你将来见到太公,请告诉他,我永远记得他。
      
       我留下这些银元,请你给连老板修座坟。谨记,要把这块砚台
      
       埋进去,这是他的遗物。
      
       抗战胜利後再见!
      
       砚君(我的名字叫砚君)
      
       砚君写毕,就拿出随身带来的二十枚银元,连同那尊端砚一起放进蔗生的红木棋匣子里。
      
       ……四更天,砚君已晃荡在比墨汁更浓稠的夜色之中,小艇一转就不见了三眼桥。又一转,太公家的鸭寮也看不见了。
      
       撑艇的是一个头顶斗笠,身披蓑衣的陌生汉子。
      
       两岸的蒲草飘摆着後退,她依稀记得这是来时的一段旧水路。蓦地,天那边腾起一团红光,继而传来一串爆炸声,如夏夜的雷鸣。
      
       “那方向是银利镇吗?”
      
       “是。出事了。”艇家说。
      
       小艇再一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 全文完 --(1996年5月14日写于美国新泽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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