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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砚

发布: 2009-6-19 08:09 | 作者: 孔捷生



    
       八
      
       滔滔西江,一匹青绫般横亘于眼底。

       妍君和蔗生急急行了大半夜水路,天色微明时终于钻进了清溪侧畔的一座山丘。四周怪石嶙岣,草木萧森,看去林间仅见鸟翎兽粪,绝无人踪,蔗生却熟门熟道似的,左一闪右一晃,就攀上了石梁。

       妍君喘息未定,俯瞰一江浩瀚来水,呼吸着木叶散发的新鲜气息,竟无半分逃出樊笼的解脱感。他们这一走,太公怎样善後?东西两乡人家可会有弥天大祸?

       连老板被捕了!

       太公亲眼见到松风轩贴着封条,门口还戳着两个日本宪兵。又找落户肇庆的陈氏族人一打听,连老板被抓走三日了。

       那柄“独角龙”硬梆梆地硌着妍君的肚腹。她昨夜什么都来不及收拾,抄起这把家伙就落船了。撑艇的是蔗生,他也是连老板经手办的“货”。蔗生是见过阵仗的,明明是一出《林冲夜奔》,也演成了《单刀赴会》,野外宿营的行头色色齐备,竹篙一点,小艇便如箭般射入了茫茫夜色。在他双臂娴熟的交替开阖之间,妍君瞥见了他後腰上别着的左轮手枪。跟着他,妍君不怵,只是半途才念及,她竟忘了在外公的牌位下留张字条。这要在外面躲避多久?妍君一点也没谱,只怕要看连老板那头的动静。

       一路行舟,妍君伏在船舱大气也没出过一口。这阵张得开嘴了,要说的自然是连老板。妍君亦纳闷,她和蔗生在祠堂说东道西,偏是半句也没提起过连老板。或是两边各有避忌,总不能什么都摊晾出来。现在再从头拆解,已嫌迟了。她又发觉,蔗生原来不怎么晓得那人。他说,他这支游击队在肇庆城内有不少眼线,不知道里头有没有连老板。他在队伍只管军事,不过问“敌工情报”那一摊。当日他在北岸负的伤,那边情况动荡,队伍上让他回来养伤,却因吊着胳膊,不易蒙混过江,还是通过关系几经辗转,才摸黑钻进连老板的船舱的。他甚至不知连老板做的什么生意,铺面朝北还是朝南开。这么说来,妍君比他知晓得还要多些,便将太公告诉她的再转述一遍。蔗生说,小时候好象是记得有这样一个人登过太公的门。“他真是太公的亲戚吗?不会吧?”——蔗生说。

       “是亲戚又怎么样?”妍君语气决断,“一个人爱钱,就惜命,不把别人卖了才怪哩!”

       蔗生便无言。两人心情均异常沉重。

       晨风从江面上吹来,身後的林木飒飒的响,一些鸟儿飞起又落下,啭出阵阵啼声。这里已是南岸平原的边际,有丘陵起伏,都不甚高,就是多石,便不见种田人家。妍君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蔗生遥指,那是西江羚羊峡,江边是後坜圩,离这里最近的村落是砚坑村,也有廿五里路。

       羚羊峡是粤西名胜,不知传下了几多诗文,望去确是气势峥嵘,其它地名她却没听过。按说,昨夜走的水路不算短,蔗生怎会这般熟悉?她开口问。蔗生眉眼便生出好多古怪,长身起立,拉着妍君一头扎进林子,转两个弯,赫然见到一个才搭成不久的小草寮。

       “看,连宿营地都有了。”蔗生又指点溪边的一片山石,“这是我们新乡团练枪的地方。”

       妍君拨开高高的水蒲草,不由咋舌,山溪对面壁立的紫石上,被火铳轰出了好多麻点。她蓦然念及,便问:“肇庆那头出了事,你们还打算夜袭银利镇吗?”

       “打!就算日本人血洗三眼桥,我们也要把银利镇给掀翻了!”

       妍君便想起自己的队伍,这一走,就断了线,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村……她竟怀恋起那座幽暗的祠堂来。蔗生察出,却说放心好了,这些天夜里都会有兄弟来报信的,太公在肇庆也有人,连老板的下落,总会探明的。

       妍君黯然缄口,一夜的困倦渐袭上了眉头。蔗生飕地抽出一把匕首,在溪边斩来些野荆竹,三两下就编出一个鱼簖子,说这端溪里的鲇鱼好笨,一兜就是三五斤,便有鱼汤饮了。

       “端溪?你说这就是端溪!”妍君霎时倦意全消。

       这就是采端砚石材的地方!难怪片片山石都湿滋滋的泛着微紫,说不定这里就是一处古代采空了的石脉老坑呢。又想起,蔗生把小艇晃悠悠的推入一个水岩洞藏匿,她看着那洞口就似是人工开出来的,尽管年深月久,还残存着斧凿痕迹。

       妍君神思一动,李贺的名句“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竟在脑际回旋起来。只是,这阵境遇险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实在无处抒发思古之幽情。她讶嗟一番,也就钻入草寮,迷迷糊糊打起盹来。

       她梦见了一个巨大的砚池,自己溺在粘稠的墨汁中,浮不起来,又沉不下去……惺忪睁开眼,林梢日头已很猛。四下里不见了蔗生,她到溪边撩水洗把脸,又循幽深草木之间的秘径,爬到了石梁上。蔗生果然在,伺伏于一丛紫贝天葵後面,守望着西江,只见他双目凝注,透出森森的冷光。妍君便也噤声,她没见过蔗生这般猛厉的表情,好似一头弓起腰背的华南虎,须髯戟张,狞视着逼近的猎物!

       她放眼望去,江面上有一艘日本炮舰,拖着长长的浊烟,朝羚羊峡驶去,行到沙洲分流那当口,蔗生眼底血丝陡现,呼吸也摒紧了。炮艇突突开了过去,蔗生却颓然萎顿下来,连连掌击山石,很不忿的样子。妍君发问,他呼哧出了半天粗气,才说:他们在西江航道上布了好多水雷,原来从军火库转移出来的用完了,就自己铸铁壳,填炸药装引信,刚才那段咽喉水道,就是他亲手用锚链布下了三枚土造水雷——“只怕是触发机关有问题。”蔗生叹息道。

       “你们本事真大!”妍君却十分惊佩。

       “记得我们上次吵架,你问中国的海军打过什么仗,这就告诉你——”蔗生才开口,就绷出一面的严肃来,“我们海军是很惨,没跟敌人的军舰驳过几轮火,就先输给他们的轰炸机群了。海军弟兄也没抱怨中国的空军不顶事,就拔锚开到北江、西江的险要航道,自己凿沉了。要不是海军舰只杀身成仁,日本人的巨舰兵船就开上来了,往北打通韶关粤汉线,往西只怕柳州都攻进去了。可是现在这些地方都在中国军队手里!”  

       “……”妍君便要说什么,也无言以对了。

       “别看日本鬼这阵恶霸霸的,哼,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要拿走我们这江山,除非中国人死绝了!”

       湿润的南风时徐时疾,江面上雾岚倏易聚散……沉吟半晌,妍君忽开了腔:“蔗生你说,抗战胜利了,中国人还会不会又自己开仗呢?我是说——你们和我们。”

       “怎会呢!”蔗生说着便笑笑,“不是我有心得罪,你们原来就打不过。这下联合抗日了,以後还打?凭什么打?”

       妍君微蹙眉头,倒也没说话。

       “我倒要问问你,抗战胜利,你们还要搞革命和共产?”

       妍君吁口气,答道:“蔗生,共产党也是要救国,这国家不是糟成这样,日本人也打不进来——”

       “共产了,禾就熟了,鱼就肥了,天下就富足了?”蔗生的耿性子又上来了,“那么,象太公这样的人家,还要革他的命吗?”

       “——这怎么会呢!”妍君摇着头,纵是有一张快嘴,也不欲争辩了。主义信仰这类事情,言到深处,总是越说越僵的。

       ……

       天色向晚,蔗生就已在草寮侧近搭出个小棚。其实都是队伍上的人,在外野营分什么男女?但妍君不晓得在端溪侧畔还要躲藏多久,也就随得他了。

       没想到,事情又生跌宕,他们竟没能在端溪野山中留上一个昼夜。圆月正中天,林间宿鸟惊喧起来,满耳是翅膀扇动的扑簌声和果实落地的闷响。妍君本来就未成眠,猛一抖索,就抄起“独角龙”,却是颤巍巍的拗不动。哪知蔗生与来人有什么暗号,他倒不慌不忙地迎了上去。妍君隐约听见一把嗓子,操的是本地乡下话,便是乡团的本家兄弟了。她没动弹,自忖在陈氏祠堂躲藏,对乡民来说或已不是什么大秘密,但太公一向严诫她不可擅露形迹的。

       那边的对答没几句,忽而冒出一个北人的声腔来。妍君大诧,遂蹑足钻出草寮,提着那柄掰不开的老枪,闪在树後侦察。月色很明灿,树丛中斑斑点点洒满清辉。她先窥见一个扛着长竿火铳的汉子,裤管肥阔,定是姓陈的自家人了。再看蔗生,却在另一个穿便服戴军帽的人跟前站得笔直,那北人很威严地训示着什么,蔗生一忽儿一个立正。这显然是他队伍上的官,军阶只怕要比蔗生高一截。妍君侧耳去听,却辨不出几个音节。他们职业当兵的,话都很短,没几句就完了。那军官朝这边瞥一眼,转头便走了。蔗生匆匆赶过来,竟是已知她在树後藏身。他急迫地吩咐:“你跟那位陈炳兄弟回村,他也是莲塘坊的,自己人。我还有任务。”

       “怎么要走了?连老板那头怎样了?”事出突然,妍君惊异不已。

       “连老板——他被日本人释放了。”蔗生语气有点古怪,却无暇多讲,“放心,回村四叔会接应你。”  

       “你还回来吗?”妍君追问。

       蔗生已掉头开步,只撂下一句:“事情一了,就回来。”

       这时月轮正碾过一片闲云,林间蓦地暗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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