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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砚

发布: 2009-6-19 08:09 | 作者: 孔捷生



     
       七
      
       祖宗肃穆的神容,在袅袅香烟中隐现。

       太公双唇喃喃翕动,膝盖深深陷进草蒲团里,一种沉重的麻钝,从宗祠的地脉传入他的阴陵穴、阴谷穴,顺着腿侧的筋络遍布全身……只剩一缕神思,在灵台不息盘旋,纠接成一团蚕茧,怎也没法开解。

       陈氏宗族的福祸兴废,全系于他一念之间。他哪担得下来?唯求先人明示,香龛前青灯摇曳,神幔低垂,祖宗却是无言无容。

       祠堂窝藏下一个异姓亲戚,已够凶险;又潜回来一个本家子侄,这还罢了,偏偏他要搅风搅雨,那伤才好,就想拉杆子组织乡团,要起出祠堂那十来枝老枪。想想虎狼环伺,那是毁村灭族的大事呀!

       陈氏村落自清朝起就有乡团的,亦不过是提防盗寇毛贼,有事便聚,无事便散,都听祠堂的一声号令。只是,日寇一来,那批火铳都悄悄搬出去沉了塘。这东西,藏着已是个祸,更别说端起来跟日本人叫阵了。太公阖眼就想到蔗生那双目赤红的模样,他看着这细崽长大的,一向待长辈有孝有诚,偏是这回一竹篙撑到底,艇尖撞崩基围也死不掉头。

       “连三江水寇都敢驳火,踩平我们祖坟的日本鬼就不敢碰?!”——太公一咀嚼蔗生这句话,就梗在喉咙。日本人又岂是呼啸来去的盗贼可比?太公思前想後,不由浩叹,陈家祠堂香火相传,多少辈下来,也算得上清平安泰,怎料轮到他掌宗祠,就遇上这轮天下浩劫!算算异族入侵我土,也有过一次,那阵祠堂族长是葵涌太公,广州三元里那边闹起了“平英团”,风潮越卷越大,上阵的都是耕田的乡丁。族谱也有记载,当时的葵涌太公跟各房长辈商议,是不是派一船乡勇去参战?终是水路遥迢,末了还是遣人送了米钱过去。目下情势大异,用不着闭眼掐算都能明白。然而,当年族谱这样记下来了,传到他这辈,又该怎样续写?越是想到这层,太公越是郁结难解。日间,他已试着向邻坊的长房提及此事,说来怎似收容一两个抗日分子那么简单?那位叔公苦起了一张脸,只说这箩湿谷太重,抬不起,还是先晾一晾,太公拿出个主意来,再商议吧。

       谁能给他主意? 南岸陈氏一姓,又怎能覆亡在他手里?究深一层,先人修这祠堂为那般?只图个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开枝散叶,香火永继?总不成让夷寇夺我土地,霸我妻女,玷污了祖宗的龙脉吧!

       太公查过《黄帝地母经》,今岁说的是“田禾忧鼠耗,豆麦半中收,蚕娘空房坐,前喜後怀忧”。讲的都是农耕,于吉凶诸事却无所示。太公也观过星象,主夏季的是镇星,为土之精,色苍,年成大好;再观太白,为金之精,主兵,主杀伐,色青,有忧患,现二芒,开战。太公自忖对占星所知不多,于是在祖宗面前虔诚地祷告过,然後从神龛下取出六枚明朝洪武铜钱,依《周易》占卜,掷出来却是盲卦。“凤鸣歧山”怎样和“乱丝无头”对应?“斩将封神”又如何跟“小鬼偷钱”和合?太公扼腕嗟叹,便不再掷。

       ……初伏的露水从檐瓦滴落,簌簌有声。太公跪地不动,如木雕泥塑。星河横转,被淡云筛过,满天井都是银斑,便有一条影子投落来了,纤瘦而文弱,是个女子……直至第一缕曙色染上了太公倒垂的灰眉,他悠悠睁眼,才看见了妍君。她扯了个蒲团,在一旁抱膝陪坐。太公穆然无语,忽地身子微晃,几欲栽倒,妍君便来扶,太公趔趄着站起,又点上三柱粗香,就拖着步履离去了。

       接下来这三天是“歇伏”,有家室的精壮男人都撑艇把老婆送回娘家,初伏天不“行房”,免致伤了一年的元气,这是老例。却有三几条小艇系在村外的鸭寮跟前,太公晓得,蔗生他们趁夜把沉落塘底的火铳捞起来了。他已无心过问,只是四叔去张望过,给他报讯说:那帮後生都在落力磨洗拆卸,将多杆老枪擦得乌光锃亮。太公听毕也缄口不言,收拾收拾藤篮,就上祠堂了。

       蝉声大噪,暑热将檐角上的彩釉陶俑罩进颤抖的蜃气里,恍如飞动。妍君小口呷着那碗田鸡粥,似是吃药。她脸颊又见清减,瞳仁也不比前一阵那么光亮了。太公背过身,俯首看看她写的行书小楷,却发觉这张墨迹是前天的。

       “太公——这两天外面是不是有什么事?”

       太公回眸,妍君已放下了碗筷。他实在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摇摇头。

       “那么,蔗生呢?他在做什么?”

       “他——你也晓得他原先是做什么的。”太公苦笑,“这阵只怕还在做他那一行。”

       “他回队伍上了吗?”

       “没有。”太公默然片刻,有个念头掂起来又放下,总是难于启齿。要提这事,便得摊开来说个明白。他干咳两声,遂和盘托出——

       “蔗生他要跟日本人干到底,就凭那几枝烂枪,就要拉起队伍来。”太公老眉抽搐,又放低嗓音说:“他要给银利镇的日本军部找麻烦。”

       妍君惊讶至极,竟吭不出声来。

       “他是个当兵吃饷粮的,要保家卫国,也是他份内的事。只是……”太公濡湿的砂眼中闪出了哀哀的光,“只是,他这盘打算牵扯着东乡西乡十几条性命,他们都是耕田人,有家有小,有屋有牛。陈姓祠堂怎敢轻易把这事担下来呢?”

       妍君便说:“太公你不答应,蔗生他只怕什么也做不成的。”

       太公摇着头,叹道:“我也不能把话说绝了。蔗生要把乡团拉起来,也由得他,横竖不用打锣打鼓放炮仗,外面谁知道?他们要玩刀玩枪,行远几铺水路,有的是荒滩野地。我和几房长辈商量过,後生好武,这阵背着人聚一聚也罢了。眼见就要开镰割禾,田里功夫一忙,那堆烂铜烂铁就都收起来。不过,蔗生要和日本人开仗,我就没应承。”

       “他真要偷袭银利镇?”

       “哼,老鼠尾生疮——有几多脓血?”太公冷哼道,“他说不是真打,摸黑放倒几个,让日本人见见红,他只是想帮自己人,要扯扯在北岸扫荡的日本鬼的尾巴。”

       “好主意!”妍君清瘦的脸上倏忽泛出赤潮,竟忘了面对面坐着的是陈氏族公。

       “你们都是抗日分子,自然容易想到一起去。我便是要问问你——”太公的眼神变得凝重而专注,“你也是背後有人有枪的。要是蔗生他们真的撒起蛮来,你们那头会不会出把力,帮帮他们呢?”

       “……”妍君登时大窘。

       太公怎会平白无故开这口,妍君那边来过人,他是估准了的。当晚坊间狗吠,四叔晨早又在祠堂瞧出异样来。太公盘问过蔗生,长辈面前他还不会讲假话,只是支支吾吾。太公便知头尾。

       妍君不做声,太公猜度她别有隐衷,只好再委婉陈情:“银利镇是不好碰的。祠堂准了他们玩枪,可没让他们玩命。只是,蔗生这後生,这回我才晓得,他也有六亲不认的时候。祠堂的道理小,他的道理大,做长辈的拦得住夏至,拦不了立秋,他总要揽祸上身的。到时候,只好盼龙神保佑,也望他行事周全,进退有据。他打日本人,你们也打日本人,总不会抄着手看风景吧?陈氏祠堂护下你来,那是应该的,也是给祖宗积德。这回,就算是陈姓人求求你,和你们队伍上联络联络,事到临头好有个照应。”

       太公这番话肺腑之言,听得妍君眼泪汪汪,却是拿不出个准话来,她只说:“我真的没法子自己和队伍联系。要是他们来人,我一定把这事讲透了,这是抗日,中国人还能不帮中国人?”

       便是如此,太公已略感宽慰。倒是妍君一脸愧色,太公迈出门槛,她还突发奇想,说:“如果事情急迫,太公你说好不好找连老板?就说我这里有要紧事,只是他能不能把话递过去,我也不晓得。”

       “连老板?”太公低眉想想,便道:“到时候再看吧。”……

       不几天,乡民祭过五方土地龙神,就开镰了。一爿爿黄熟的稻田倒伏下来,成了圆滚滚的禾捆子,土地在盛阳下呈出深褐的原色。田间禾桶空空的响,谷粒纷纷扬扬地溅落竹箩……大忙时节,涌尾那间神秘兮兮的鸭寮已无人踪。蔗生也一样的割禾担谷,手脚快捷麻利,农家本色没褪半分。

       太公知晓,蔗生有时打完夜禾,还到钻到祠堂转转。本来男女有别,当初太公不是没思疑过。在祠堂待久了,别生出故事来。想想终是不会,一个富家女,一个农家子,算算又未出五服,蔗生比她还大着一辈呢。太公倒不乐见他们两头翻了脸,蔗生那一档算盘珠子,是不会轻易抹了去的。真有什么动作,别让这头落了单才好。

       转眼小暑已至,上水仍在开仗,北岸仍在扫荡,这边的水田又插满了新秧。奇的是,不管是蔗生还是妍君,都没跟自己的队伍接上头,兴许是两边的情况都很恶劣。太公忧不了那么远,只眼见蔗生这一杆秘密乡团就象过基鲮鱼,泼刺刺地翻起泡来,有时撑船到远远的端溪山边练枪,五更才回。蔗生没白读军校,那些本家子侄跟了他,好似念了咒吞了符,个个悍不畏死的样子。

       盛夏多雷雨。太公恍已闻出旧鸭寮里升腾而起的缕缕杀气,怎么看也不对头了。太公与妍君通了声气,决意亲身上肇庆会会连老板。他择了日子,穿了长衫,一站上艇头,几多往事奔上心头!他有廿年没走过端州府了……哪想得到,天未入黑,太公就神色仓皇地回转了,才上埠头,便直扑祠堂。

       这一厢死结还未解,那一厢灾劫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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