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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砚

发布: 2009-6-19 08:09 | 作者: 孔捷生



 
       三
      
       眨眨眼小满已尽。河涌映照出阴晴不定的天空,平原上南风舒卷,轻雷滚动。早造禾簌簌地蹿起,才收过春蚕,田间就抽出绒线样的谷穗,水车便咿哑响个不停,家家都忙着戽水晒田。等到开镰,这造的年成估着是不差的。

       只不过,南岸诸姓中首屈一指的大宗族,硬是少了旧时的活气。沙湾乡那边的梁姓祠堂递话过来说,端午赛龙舟的乡约,今年就停了吧。于是,各坊人家只草草包几只粽子过节,去岁沉到涌底的龙舟,也没捞起来绘彩点睛,三眼桥两边听不见半声锣鼓响,端午就过去了。

       一大早,祠堂才开门,太公就站到陈家曾祖的绣像前焚香默祷。长明灯摇曳之下,太公灰白的老眉抖动不已,忽明忽暗的脸上尽是忧色。

       太公很想择个日子给宗祠做一场大醮。这个己卯年凶兆太多,正月里成群白鳝过塘,密密的爬得塘基都插不下脚;二月初二“龙抬头”,忌行舟、涉水、过桥,偏偏这天日本人的汽艇来转悠了一圈,犯了龙神;今岁太阴、大将军、丧门、吊客合为四仲,名曰群丑,《历神原始》说:天地凶殃必在群丑。开年以来,两乡丧事不断,死者多为陈姓各坊在外面的血裔子侄,全是殁于刀兵战乱。数数祠堂两厢,每一房的牌位末尾都新添了油漆才干的木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太公在祖宗面前哀叹。

       太公有成箩心事,当真委决不下。最叫人牵肠挂肚的,就是窝藏在祠堂的这位外姓女子。日本人驻在银利镇,不甚远,却是很少到这边来的。要是走了风——祸大如天!太公虽是族公,凡事也是要和各坊的长辈商量的,事关三泰兄弟的血裔,各坊倒是无二话,亦将嘴巴锁紧。然则鼎镬在前,众人都会背地里卜上一卦问个吉凶,他解得了这条签吗?每日谒见祖宗神祗,太公心头都好似坠着个大秤砣。

       太公活了一把年纪,这般关心时局,是从未有过的。他得知日军向上水进击,已拔梧州,眼见柳州也岌岌可危。敌寇气数正盛,杀戮又重,西江上浮尸不断,都是广西那边顺流飘下来的。己卯春夏,豹尾与白虎对冲,这个女子会不会给东西两乡招来血光之灾?他仰望着香龛,思绪如香烟萦绕,挥之不去。

       祖宗穆穆无言,那幅绣像已见苍黄,这是光绪年重制的“广绣”。祠堂公议,要再造一幅新绣像,屈指算算,只怕连同祭祖大醮都要等到七月十五中元日了。

       太公祷告毕,恭恭敬敬地奉上三柱香,定定神,环视幽暗空寂的大堂,便干咳一声,向西角偏室走去。

       妍君已知太公进祠堂了,正等着他呢。

       到底是女儿家,这杂物间收拾出整齐洁净的一角,一张紫檀木案擦拭得光可鉴人。太公才入屋就看到了案上的清刻版《唐诗别裁》和四印斋的《宋词三十八家》。

       妍君病情转好,其後脉息又呈乱象,气色见差。太公觉得出她心神渐躁,已非歧黄药石所能解治的了。扪心自问,他定力再好,象这般不见天日地藏着,也很难把持下去。她在急切地等着什么人。看起来,她也不晓得那些人目下到底在何处。

       前一阵,妍君请太公给找些书来看。太公这老秀才倒为难起来,他家传的几箱屉卷籍,不离四书五经、科举八股,再有就是医道、农耕、栽种之类,偏偏没有一本闲书。太公自己少年时读过的,除了《增广昔时贤文》,就是这两本唐诗宋词。太公对诗词歌赋之类没几多缘份,当年也只是拿来死记硬背罢了。殊不知,它们竟令妍君焦躁的脉象和顺了好一阵。太公省得,这病也只剩下“养气”一途了,怕只怕,身处困境的她很难入静。

       妍君的口风很密实,别说“那一路”的事了,连朱家种种她也绝少提起。然而,她毕竟是个涉世甚浅的姑娘家,显得稚气未脱。她每天都巴巴的盼着太公到来,只要太公得闲,她便絮絮的问陈家祠堂的故事。这倒是太公的首本戏文,便细细分说,讲过她外公的葵涌坊,又讲葵涌那一年赛龙舟赢通了南岸九姓十二乡,披红挂绿的一直赛到肇庆府,在西江上仅一桨之差险胜北岸的老赢家“二友堂”。在艇首擂鼓号令的不是别人,就是陈三泰。妍君明澈的双目波光流盼,直听得心驰神往……太公不方便待太久,一段“古”要分几天讲。太公每次离去,妍君都有些怅惘。太公亦不由心生歉意,他觉出这女孩子尽管来路神秘,心地却很单纯,好似一塘春水。只是,太公没想到,她在此间避祸,一躲就是两个节令过去,外边无声无息,她那一路的同伴好象入地隐遁了。

       这次,太公捎来的是姜葱鳝鱼烩饭。妍君气色见差,黄鳝是旺血的,只是妍君已恹食多日了,她勉强拿起竹筷,米饭却是一粒粒地扒拉。太公瞧着便劝道:日子说不定还有多长,就算明天有船来接,你这阵的身子也是不良于行。妍君倒听话,眉头微蹙,筷子却动得勤快些了。

       太公便背过身,随手翻翻案上的唐诗宋词,书中夹着几穗醒狮头断落的锦线流苏,打开一看,不是李商隐就是李清照,里头还有她用指甲划出来的误字。太公知道,这两册旧刻版的线装书确有不少错漏。正翻着,妍君已在收拾碗筷了,她到底未能吃完,却已尽了力。

       “你读的是新学堂,古诗词还记得这么熟?”太公说。

       妍君笑笑,说:“新学堂也教国文的,不过那些都是我上学前就读过的。”她又问:“太公,狮头和彩幡上的字是你写的吗?这笔字真见功夫!”

       太公的灰白老眉舒展开来,说:“那是以前写的,现在手发抖,写不好了。你也懂书法?”

       “习过字,没练多久。”

       太公心念微动,这女儿家早晚向隅,重重心事便扭成麻绳,解也解不开,让她临临帖练练笔,倒是个入静调息的法门。

       老少两人又说了一阵闲话,太公看看天时,便有要走的意思。妍君才清朗片刻的秀目,又蒙上了阴霾。太公再交代几句,妍君只颌首,却是闷不应声。

       太公挎起藤篮,正拨拉虚挂的铜锁,忽听妍君幽幽的发问:“太公,今日是六月廿几?”

       “国历我不会算,阴历是五月初八。”

       “太公……肇庆的连老板有消息吗?”

       太公脚下一沉,便是要走也走不成了——这是她禁戒森严的口中头一回吐出“连老板”三个字。太公回身,这霎间,一脸的皱纹沟壑里便注满了凝重。他晓得下面这轮对白是当真的了。

       “你从前认识连老板?”

       妍君摇摇头,那动静不会是假的。

       “连老板这个人,是不是跟你们那一路有来往?”

       妍君的嘴巴又缝紧了。

       太公老眉抽动着,斟酌过字句才说:“我只是个乡下人家,不该知道的事情是不会打探的。陈家祠堂将你担下来,便是重过石磨也不会卸肩。只是,我信得过两乡姓陈的,却未必信得过外人。连老板要是下水湿了脚,他有个什么闪失,这头就要崩围,那是天大的灾劫!”

       “连老板不是太公你家的亲戚吗?”妍君终于开了腔,却颇为不解。

       太公干笑,不便明言,只说:“要论亲戚,你才是我们陈家的亲戚。”

       妍君想了想,象是很决断地说:“他不会和这事情有关系。”

       太公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就好了,我一向对他的话信不了几成,这回我就信他个十足。他说你犯事的地方远在粤东,日本人寻不到这边来,又说是生意道上的朋友,托上托,转了几大圈才上的岸。真是这样,也还好些,他出不了差错,你就事事平安。”

       妍君欲言又止,嗫嚅半天才道出:“要是队伍上来人接我,只怕还得找连老板的。”

       太公的神态已见大安,说:“这一头连老板是翻不了船的。他这人很精,只要他不是你们那一路人,哪怕戽水干塘,也捉不住他这条生须塘虱。他在肇庆那生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连日本人也很卖他面子。”

       太公从妍君的眼瞳中捉到了一道惊骇的电光,也就更确信她对连老板一无所知,心下又宽了一层。太公再憨居,也是一介乡绅,打理的事情并非仅是修族谱,拜祠堂。民国初年,四乡盗贼如毛,全族的男丁都要轮流看更,保家卫村,也跟黑道人马驳过火,太公算是见过阵仗的。他怎会只听连老板一席话,就被“点”了去?他也要趟一趟连老板那潭浑水,试试有几寸塘泥的。东乡西乡都有族人在肇庆打工行船,要打探一间名号响亮的铺子,总归不难。

       “连老板原先只是松风轩古玩铺的伙计,能接下这盘生意,还越做越发,那都是心机上见功夫。”太公便将底细给妍君抖开,“日本人来了,他不学人家扯帆走路,倒是在松风轩正厅挂起荣睿大师的绣像和碑铭拓片,还使钱请人将荣睿大师的事迹书写成日本文,当做招牌来贴——”

       “荣睿大师?是什么人?”

       “那是唐朝的故事了,他是个日本高僧。你不晓得他,鉴真和尚只怕是听说过的吧?”

       “鉴真……就是东渡扶桑那个大和尚?知道的,他好象是扬州人呢。”

       太公点点头,便大略解说:荣睿和鉴真东渡很有关联,这故事肇庆人大都晓得,那日本高僧是在端州圆寂的。当年荣睿来大唐游学,仰慕鉴真的学识德行,恭请他去日本播扬佛学。那时鉴真已五十多岁了,门下弟子却都劝阻不住,他和荣睿一同凌沧海,度困厄,几番东行,不是覆舟沉船,就是被风波所阻,第五次竟飘流到海南岛最南头!荣睿大师在颠沛归途中病死于端州龙兴寺,鉴真也盲了双目。可是他在六十六岁上再次东渡,终于成功了,日本人崇他为“盲圣”,他也是扶桑佛教律宗的祖师。连老板能把一千几百年前的典故翻出来,真是难为他了。这一来,日本人都认了那间铺子的字号,横竖龙兴寺已经湮没了,荣睿大师就成了松风轩的门神和灶君。好笑的是,连老板得了脸,那些辱没祖宗的汉奸狗头也跟着摆尾,要给那头送礼,没夹着松风轩的货色,是送不出手的。

       “连老板这人,真是——”妍君打了个寒噤。

       太公连忙分说:“乱世当头,忠奸清浊就不好说了。连老板能把你送来,就不是恶人。只要他没别的把柄,就算日本人从粤东一路追到他头上,他也能撇得干净。这世上斗心机能斗得过他的,只怕还未投胎哩!”

       ……

       太公卸下心头的秤砣,只觉天地一宽,用饭时也多饮了一小盅五加皮酒,觉便睡的实。次晨起身,精神也旺健好多。这事便忘不了——他拣了几册唐人宋人的楷书行书字帖,又从阁楼找出闲置多年的一摞熟宣纸,笔墨与砚台倒是现成的,连老板上的贡,太公怎受得起?只是那方端砚过手,太公略生踌躇,抚挲了好一阵,才用几件洗换衣服小心包裹,放进藤篮……

       太公怎也想不到,妍君这点年纪还真识宝。她别的都撂在一边,单这砚台就玩赏了半天。妍君说她父亲生前只有一好,就是收藏古砚,青州砚、绛州砚、临洮砚、歙砚、扬州漆砂砚都摆满了架子,自然还是端砚最贵重。不过父亲的藏品中也没见过这么古朴大气的唐砚。太公于是念及她初来那天,就对天井的满堂石料好生诧异,还真不是外行!不过,太公没提这段,那一地紫石,他再自矜也不会挂在嘴皮上说的。

       接下来,还有让太公一赞三叹的奇事。妍君的一笔小楷居然有形有格,太公学的是颜体,赶过科场的童生十有九个是写颜体字的。女流用肘力都不如腕力来得细腻,颜真卿的丰润是难学的了,妍君临的是褚遂良《房玄龄碑》,太公过过眼便念及,自己初考乡贡时,那笔字只怕还未入这流品呢!于是,太公跟她说砚台谈书道,灰白老眉好似春蚕一般舒卷开阖。

       太公四代同堂的大户人家,从儿子辈到重孙辈,个个都是男丁。这是银利镇上看风水的司徒先生早就判定了的。太公人到暮年,平白多出个孙女来,虽说是异姓,他心底里却是认下了这头亲戚。

       不想,这日四叔到银利镇买香烛,不多久就空着一双手回来,艇上的两箩蚕茧也还是满登登的。他说连丝行货栈的埠头都望不见,就给截回头了。银利镇正戒严,日本兵也多了好多,听邻乡的艇家讲,日本人的汽艇开进北岸的河涌巡逻,被炸沉了。

       就在这晚,形如鬼魅的连老板忽然到埠。他旧时来去走动,从未行过夜路,这趟坐的还是一条农家小艇。太公对连老板的估摸,只怕皮毛的顺逆都未捋得明白。他越觉连老板这人高深莫测,来头真是太诡秘了。

       连老板只字不提不问妍君这笔悬账,却又托付给太公“一包货”,完事便欸乃一声遁入星月黯然的河涌……

       这货,太公又怎能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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