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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砚

发布: 2009-6-19 08:09 | 作者: 孔捷生



   
       四
      
       夜的口涎,从禾叶尖尖滴落,注进了一方紫光朦胧的古砚……

       唐人的笔触,在妍君的梦境中飘逸走动,一向来得甚为艰涩的睡眠,竟早了一个更次。窗外重重稻香,裹挟着无边虫吟和田间奇幻的磷光,淌入妍君细微的呼吸。

       四更天里,祠堂大门一声咿哑,妍君的梦便倏尔迸散了。她从阁楼角落蓦然弹起,摒息钻入一个狮头里,扒开醒狮的圆目向外窥视,冷汗一出,每个毛孔里都注满了警觉。如非极大的变故,半夜里祠堂是不会来人的。长明灯微微一晃,夜气漫进来,苍老的咳嗽声却在中天井及时响起。

       妍君听见有几个人的足音,心下益发惊悸。铜锁咯嗒一响,太公嘎嘎地压低嗓子,先报个平安,又招呼她出来。妍君爬下阁楼,手脚竟仍有些哆嗦。在香堂微茫的青灯之下,她看见了一条站得笔直的身影,而祠堂大门又辚辚关上了。

       太公宽慰:大门那边是四叔在把风,事嘛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连老板来过了。”

       妍君胸腔一阵狂跳,仔细辨认,那身影却很陌生,好象不是自己队伍上的人。太公便说:连老板没提你这头的事,只送来一个抗日分子,不是你们这边的,却是我们陈姓的子侄,他受了点伤,要藏在祠堂养息一阵,你们先见见面,以後好有个照应。

       妍君这才看清,那人吊着右胳膊,绷带夹板裹得象一节孖生莲藕。还没转过念来,那人已正步上前,一个立定:“国军炮兵中尉陈剑坤。”说毕足跟一并,脚下却无军靴,没发出铮然的磕响。

       太公在旁蹙眉诫道:“你在这里就叫蔗生,莫提别的名字。”

       “是。太公。”蔗生仍立正,一举一止都是军旅派头。

       妍君哑然无语。太公便分说:蔗生在西乡长大的,自家人原本不用藏起来,但还是养好伤才出来见人为好。

       交代过,太公就打开东首那间柴房,让蔗生进去。在里面簌簌响了一阵,太公退出,照样虚挂铜锁,便和四叔离去了。

       乡下造宅都讲均衡对称,柴房与妍君这边门户相对,她听太公讲过,柴房不光是堆柴草的,还有一排大灶台。祠堂逢上大日子,便支公银在前两进厅堂上开筵摆席,两乡各房人流水一般轮着上桌。只是今年时令不吉,祠堂落寞,竟没开过伙。

       妍君再也无法阖眼了……

       晨光初绽,妍君就听到动响。她悄悄爬下来扒着门缝张望,却见那中尉在天井伸胳膊踢腿的做操。昨晚没看清他模样,人长得黝黑而挺拔,一杆钢枪似的,周身农装打扮怎也盖不住行伍本色。他知觉很警醒,竟回头一笑,迳直走过来。妍君要从门後闪开也来不及了。

       “你早!我知道你叫朱妍君。我们认识认识吧。”

       他没半句客套,左手伸进来便要握手。妍君有点发窘,右手一抬,这握手礼便握反了。偏在这时祠堂门启,四叔来了。妍君映在门缝的半张脸一闪即逝,对答也就省略了。

       蔗生倒很熟络,迎上去和四叔说了一阵话,才退回柴房。妍君也奇,这个国军中尉好象满不在乎似的,没一点避祸藏匿的形迹。

       这天,妍君没临帖练字。

       太公中午送饭来,先到妍君这边,这才大略讲了讲蔗生的来历。蔗生家在西乡莲塘坊,也是赁太公家的祖田来耕种的佃农,却因父母双亡,八九岁那阵还在太公的大屋住过,太公收养他,还教他识字,没想到他读书很有天份,祠堂就派银让他读书馆,一直读到肇庆城的国立中学,但半途他就考入了省城的燕塘军校。太公说,蔗生人很勤力,也有心,不管读国中读军校,有三几天假期也回乡下落田做工,给邻里街坊修艇、舂米、补屋、刮塘,样样来得。抗战一起,才断了音讯。原来他们这路国军被打散了,就另拉一杆人马,在西江北岸打游击。这回跟日本人驳火,见了红,好在养个十天半月就出得祠堂了。太公说:“他也要等队伍上来接应,不过和你不同,他拿起竹篙就撑得船过得涌,陈姓人只当他回来耕田,谁也不会多问半句的。”

       妍君晓得燕塘军校,在城东北,名称其实叫广东军政学校,很有名的。怪不得那中尉说得一口省府话。

       傍晚,祠堂才关门,蔗生又过来了。他敲门扬声说,记得这间屋有个石锁,他想搬出来练练筋骨。妍君在屋角见过那坨石头家伙,便拱开门扇摘下铜锁。蔗生进来,一瞥之下,竟怔了怔——他这才初识妍君的真面。

       妍君记得到纵队总部报到那天,司令与政委也是这般发愣,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她天生这副相格,穿什么都不似抗日战士,这阵一身的村姑装束就更是古怪了。

       “你是哪一支队伍的?”蔗生并不着急那石锁,象是存心来串门聊天的。

       “——抗日队伍。”妍君严守纪律,把紧口风。

       蔗生笑笑,用左手撮出一个手势:“你是干这个的,我一握手就晓得了。”

       妍君一惊,将手缩进农家女的围裙里,搓搓指头,那硬皮果然还在。

       “要是在我们那头,干你这行的,军阶一定比我高,我该叫你长官了。”蔗生依然笑着,神容很是坦荡,妍君便从他那军人的精悍之中觉出了陈姓族人的笃诚憨直。

       “大家都是抗日同志,别说这些。”妍君安下心,便搭上了话,“你怎么受的伤?”

       “我们在北岸流沙河炸沉了一艘汽艇,再打伏击,日本人吃了大亏,我只吃了点小亏。”蔗生轻描淡写,话开了头,便侃侃而谈:他原隶属海军,不是舰艇上的,只是守卫虎门要塞的海防炮兵。日军却在大亚湾抢滩登陆,一直打到广州,才回头向虎门炮台掩杀过来,要塞失守,部队也星散了。一批海军官兵和十二集团军的一支陆军残部组合起来打游击,海军这边有技术军官,会造各种水雷,在西江航道上、北岸的河涌里布雷,和日寇周旋。“早晚我们也要打到南岸这边来!”——蔗生音容坚定。

       妍君听得心驰神往。她到纵队入伍,第二天就给打懵了,连敌人的面都没照过,就象地老鼠一样藏进了这祠堂。

       “你是东江纵队的?”蔗生问。

       “……”妍君略一犹豫,便不作答。

       蔗生的军校不是白读的,精警得很,不知怎的从妍君的细微表情中窥出了答案。便说:“那么就是珠江纵队了,你们共产党就这两支游击队。东江纵队嘛,还能打点仗。另一支——也太弱了些,没怎么听说过。”

       妍君脸上蓦地一寒,咬咬嘴唇皮,终是忍不下,迸声道:“都知道国军有好几百万,怎么半壁山河都丢了?你们海军倒没听说过,中国有海军吗?打过什么仗?”

       妍君虽是大户千金,却非温良贤淑之辈,在朱家阖府团圆的筵桌上,撂下一句话就能把伯娘婶婶们噎得半天透不过气来。这份口舌功夫好久没祭出来了,一个燕塘军校生,操令喊得再响,斗嘴哪能斗得过她?

       蔗生呛住了,脸色也沉了沉,旋即吁出一口气:“我是军人,不懂政治,国共两边也斗足十年多了,够了。这阵不是联合抗战吗,大家战场上见好了。”说毕便去寻那石锁,找到了,一把拎起来,五六十斤的家伙,上手竟轻若无物。他便要出去,却恋恋地顾盼这间偏室,瞄着那些醒狮、幡竿,感叹道:“小时候我总想偷偷钻进来玩,这门却锁着,太公就是不让孩子乱碰。”

       妍君心念微动,也就生出些歉意,人家到底是挂了彩的抗日志士,就算口没遮拦,也不是存心“摩擦”。于是便无话……

       次晨,妍君见到蔗生在中天井练石锁,左手一抡就过了顶,腮帮鼓鼓的运气,却不呼哧吐出来。他胳膊看着不怎么粗壮,都是疙疙瘩瘩的精肉。完了又是做操,黝黑的脸膛潮了一片,在曙色下闪着汗光。妍君不知怎的,想起了父亲常爱画的华南虎,雄壮不及朱家正厅上那幅中堂刺绣,但华南虎的轻捷灵动,却是工笔画不出来的,父亲画的都是泼墨写意。眼前这个燕塘军校生,就似一头华南虎,处处透着精干剽悍。

       这天,大祠堂不再宁寂。白天里,有好些长辈身份的老农提着篮子进来,没去上香,便叩开柴房,在里头嗡嗡的说话,半天才走。间或有知晓妍君在此藏身的,也有一份心意悄悄放在西首门外;不知者看望过蔗生便离去。

       妍君这一阵沉闷枯燥的生活节律,猝然断裂了。为敛心神,她磨墨临帖,竟不能终篇。天气渐热,昼间已难在阁楼缩着。妍君遂另寻排遣的法子,重铺笔纸,作起画来。“墨分五色”,她凭着少时习过的丹青技艺,勾勒着水乡的村舍田野轮廓。那方端砚研出墨来就是不同,细腻而润泽,在宣纸上渲化得水云舒卷。只是,这张画画得很是一般。

       田间收工时分,祠堂上又吵吵嚷嚷地来了几个後生,都是到柴房那头叙话的,直到四叔要关大门才把他们轰走。妍君大为讶诧,蔗生在此地有根,这没得说,奇的是他的行迹遮掩得并不密实。姓氏亲缘就象涌尾的水篱子,让鱼儿翔动,将祸水挡在外面。小小一个村族尚且有这样的凝聚力,日本人又怎能征服得了整个中国?妍君于是想道,自己这支游击纵队早该开进西江流域发展,眼下至少南岸一大片都是真空地带,民心如此,日本人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正浮想联翩,蔗生又过来串门了,左手托着一钵新蒸的菱茭糕,说是要给她消夜,他那边东西多得吃不完。进得门来,他一眼就瞥见了紫檀木案上那幅画,啧啧道:“这不就是三眼桥!咦——田里这牛没套轭兜,怎拉得动犁耙?”

       妍君双颊便如泼墨重彩,飞溅出红荤来,信手就把那张图画覆过去了。

       蔗生却浑然不觉,倒十分孩子气地满屋转悠,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拿起吉庆童子的彩绘大头壳就往脑袋上戴,又叩叩圆鼓,说这南风天鼓皮有点潮了,要用柴灰捂一捂。又问妍君,他能不能上阁楼看看莲塘坊那只狮头?妍君说:这是你们陈姓宗祠,我只是外来的亲戚,你随便好了。

       蔗生爬上去,找出那头五彩二花脸的醒狮,便提拎下来。见妍君错愕的样子,他便道:这狮子闲得发慌,给它舒舒筋活活络,你不出天井看看?成日闷在屋里,人都发霉了!

       妍君笑笑,“闲得发慌”的只怕是他自己,他不象是一个能在柴房里困大觉的人。妍君确曾在半夜三更睡不着时,摘锁到天井遛步,黄昏时分,她倒从不敢造次。这回有蔗生在,她便学样跟着出去了。

       中天井,一地麻石板上泼着最後的残霞。蔗生用打扫香堂牌位的鸡毛掸子给狮头掸去积尘,又曲张五指,梳理着纠结成团的狮髯。妍君便转头拿出牛骨梳篦下手帮忙。蔗生说:醒狮分文狮武狮,白面文狮是祠堂喜庆用的,莲堂坊这头是武狮,赛狮采青用的。他从小做梦也想舞狮头,只是舞醒狮要有南拳功底的,东西两乡数四叔功夫最好。等到他长大,学会南拳,却不在本村了,每次回乡,都没逢上舞狮庆典。

       “你不是想在这天井耍功夫吧?”妍君说道。

       “我还想请你给舞狮尾呢!”蔗生将锈金镶银的狮身大红袍呼地抖开。

       妍君忙不迭的摇头道:“我不会。”

       蔗生弹直身躯,左臂一抡,斑斓威武的醒狮已上了顶。嘴里念叨着铿锵铿锵的锣鼓点,便在天井游走起来。他吊着的右胳膊帮不上忙,醒狮眼不能眨,口不能张,显得不够灵动,但脚下步点一迈开了,就矫若游龙,那锦毛重叠的大红袍上下翻飞,舞得呼呼作响。

       一通舞罢,天已大暗,却见蔗生卸下狮头,满额汗光闪闪,好生畅快。他收拾好醒狮,顺手给杂物间的诸色家伙整理归位,又在墙角那个尘封的长大木箱里翻寻,象是找什么,却没找到。妍君在一旁看着,便笑言道:“你在柴房那边不自在,我们可以换一换。”

       蔗生微怔,便知是说笑,讪讪道:“我在军校时只有一次出去看大戏,响过熄灯号才回来,给关了一天禁闭,那滋味是难捱!”他瞥一眼案上的书帖笔砚,“还是你够定力。对了——你会下棋吗?”

       妍君一听就抿起嘴,终是忍不住绽出笑纹。她是从小就打谱学过棋,父亲还请棋社的名宿来家里授过课,父亲和她对弈,从让双车降到让双马,最後只能让她两先。妍君便说:“学过一点。我们隔着对门用嘴巴报路数吗?我可不会下盲棋。”

       “那还不容易,白天祠堂没人时我溜过来好了。”蔗生大喜,“我刚让莲塘坊的本家兄弟拿了一副象棋来,原来以为要关门自己和自己下呢!”

       天已黑齐,蔗生回到柴房,不多久就传过来平稳的鼾声。昨夜妍君曾为此失眠,那边的鼻鼾虽轻,在寂静的祠堂上也声声入耳,恼人得很。不过,才隔一晚就听惯了。妍君蜷缩进阁楼,翻了几个身,默诵了几首古诗词,也就入睡了。

       她依稀听到了浩瀚星河的淙淙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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