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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砚

发布: 2009-6-19 08:09 | 作者: 孔捷生



      
       二
      
       妍君霍然惊醒,梦魇中尖锐锲入她前额的钢椎倏忽消失,空余莫可名状的巨痛……虚弱飘浮的意识,被一种陌生的东西裹挟着,便是凝固在空气中的陈年气味。

       她藏匿在陈家祠堂存放杂物的阁楼上,有好几天了吧?她的时间概念很模糊,成天昏昏欲睡却又噩梦连连,才阖眼便无端端惊醒,被震伤的脑壳总是从深处一直痛到额头上来。

       这座老祠堂西角上的偏室,幽暗而且气闷。她对古旧青砖发酵出来的味道感到憎厌,对阁楼上堆放的奇形怪状的杂物感到恐惧。那是一群瞪着铜铃大眼、咧着血盆大口的醒狮头,威严地蜷伏于积尘里。一年到头,它们能有几次蹿下阁楼,到外面跃腾?端午?重阳?妍君无法规避醒狮的狞视,朝夕相对之余,她又不能不惊叹民间工匠的手艺,奇特的脸谱,斑斓的色彩,令这庞然大物异常生猛,看一眼是这般神采,眨眼再看又是别样的表情。至为夸张的是,每个狮头都生出弯弯的独角,就象神话中的麒麟。只不过,妍君的梦境中,它们总化为狼奔豕突的怪兽,在她脑部的疼痛区践踏而过。

       唯有阁楼上小小的透气窗,能让妍君稍许忘却伤病与困境。她扒着木窗扇,从两指宽的缝隙眺望外间的世界。一爿爿青葱的田野向天边展开,塘边阡陌招展着蕉树和凤尾竹,水田里隐现着耕牛的脊背和农人的竹笠,在日头下映出亮光……妍君常贴着窗缝,守望着这幅图景的细腻变异。晨早雾岚从河涌升起,日暮炊烟从村落飘来,宛如她少年时临摹过的一幅水墨丹青。

       妍君从未见识过真正的乡下。“东山少爷,西关小姐”,她生于广州西关,和东山的官宦人家不同,西关聚居的多是富贾。然而,她厌倦那地方如同厌倦那个充满铜臭的家族。“朱义盛”仿佛不是她的曾祖,而是整个家族的徽记,就象“朱义盛金饰行”行销南北廿九省的镀金首饰,色泽华丽,永不褪变,内里的素胎不过是纯铜与杂银罢了。家族中多得记不住的嫡亲叔伯,好象每个人都有权力监护她的人生。按账册分给各房的月银,足够妍君母女锦衣玉食,却因此要时时领受一群伯娘婶婶的冷面冷眼。母亲告诉她,早逝的父亲读新书兴新学,偏是对朱家的基业没一寸功劳,所以母亲越受气越是克己谦恭,还训诲女儿:父亲虽别有志向,兄弟间也没因此阋墙反目,朱家一贯家风严正,历数几代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没出过一个不肖子孙。妍君没半点兴趣听取朱家的风云故事,她确信,家族中的第一个不肖者已经降世——

       她在执信女中参加了“地下读书会”;

       才进岭南大学,她就秘密参加了共产党;

       日寇攻陷广州,她被党组织安排偷渡到香港新界,隐伏在一间茅舍中。这是她初次呼吸到别样的空气,但对乡村的真貌仍是茫然。她与另几个男同志接受电报收发的速成训练,这是绝密,他们没踏出过茅舍半步,只知置身于大山的皱褶里,四周既无田野也无农家,荒莽而空寂。他们将要直属“珠江纵队”,这支红色游击队正在抗日,它仅靠一部电台与延安联络。秘密小组的成员都清楚,他们当中只能选拔出一人进入总部核心。妍君的聪颖远胜于同组的男性,半月後她就被辗转护送到纵队驻地。很不幸,她才报到,翌晨总部就遭日军突袭,一颗榴弹直接命中了伪装的趸船,她只来得及瞥见电台奇异地变成迸散的花炮,自己却跟撕裂的船蓬一道猝然飞起,如水鸟在空中划出弧线,便往下溅落……她从昏迷的深渊浮起,才知自己象个密封的货包,已被转了几手。一件医生白褂模模糊糊地飘摆,压低的语音恍是来自远方,说:组织上询问,广州的朱家能不能提供庇护?她记得自己摇了摇头,脑壳即刻痛得爆裂……後来她被送到肇庆连老板那里,才藏了一夜,就上船起行了。连老板吩咐她背熟的种种应对,她大半已忘了。只记得从艇舱朝外窥望,是一条走不完的河涌水路,九曲十八弯,大片水浮莲打着转转,被艇身荡开,间或有鹅群扑落河面,惊起重重波纹。她知道,自己正沿着母系的血脉来路,溯源而去。

       此刻,妍君就在陈家祠堂的尘封阁楼上,接受着母亲那个大姓氏的庇护。她朝夕凭窗辨认着外面的村舍田野、小桥流水,想象力却没法向往昔伸展。母亲也从未来过这地方,连外公也早早就离开了,然而这里毕竟是他的根。望中哪一间是外公住过的祖屋?哪一爿是外公耕种过的水田?

       西乡的莲塘太公将她送进坐落东乡的大祠堂,她从太公那里得知,自己的外公就是出生在东乡葵涌坊的。她数过阁楼上的狮头,还从醒狮垂着流苏的下颚看到了银漆字样,坚韧如弓的竹片内侧各各写着“东乡XX坊”、“西乡XX坊”。东西两乡才隔着一条三眼桥,却共有十二坊,全都同姓同宗。妍君虽还依稀记得外公的模样,但她对母系的宗族到底太过陌生,更不知道能在这间祠堂里藏匿多久。

       陈家祠堂之大,实在超乎妍君先前的想象。它有三进,青砖釉瓦,门户重叠。妍君所见的乡中农舍,就没几间象样的。太公的老宅还显得出旧家底来,被大祠堂一衬,只似大榕树下的一蓬蒲葵。连妍君这样的省城“西关小姐”,也觉得陈家祠堂很有气派——只是太幽暗了。

       她听到了一声干咳。

       阁楼相对的南墙上有一排青釉镂空花窗,孔洞之间影影绰绰地现出太公佝偻的身躯,正步入宗祠香火大堂。

       太公每天都来看望她。太公是族长,有事没事也要天天到祠堂来的。妍君在昏黄烛影之中看见他在祖宗的香龛前上香,喃喃地祷告……然後,铜锁咯嗒一响,太公闪身进来,又干咳两声。妍君便从狮头後面钻出,蹑手蹑脚地爬下竹梯——这段《赵氏孤儿》的戏文,如此这般演了好几天了。

       太公捎来的是一钵红糯粥、蕹菜、半只咸蛋和一块鱼腩。还有那炖盅,里面是天麻汤。太公懂点中医,说不敢惊动银利镇上的药铺郎中,只好自己诊脉。偏是妍君对病因三缄其口,只说“震伤”,别的免提。一个大活人能被什么震伤?天雷劈吗?太公除了炖天麻,也看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这阵,他又把脉诊问,妍君说虚汗多,又常耳鸣。太公沉吟一阵,说七窍属肾经,脉象也显出肾气不足,只怕原先就体弱。他说开个方子,让四叔上银利镇抓药,先吃几服再看看。

       那天夜里撑艇到鸭寮接她的就是四叔,他家住东乡,傍近祠堂。四叔赁太公家的田来耕种,数来是两代的佃农了,人是最可靠不过的——太公说。四叔兼管祠堂杂事,晨早来打开大门,添续灯油香烛,然後落田做工;傍晚来扫地、关门。这位四叔生相忠厚,却经太公关照,从没进过这西偏室,也没开口跟妍君说过话。有时,妍君透过花窗看见他在香堂打扫,却忍不住向这边张望,好象很讶异的样子。昨天,她不慎碰动了阁楼上的铜钹,铿然一响,四叔即刻神色大变,楞了楞就丢下竹扫帚,匆匆跑出祠堂,不一会太公就气咻咻的赶来了。这场虚惊,倒让妍君学会了一个应急传讯的方法。

       妍君明白,这两位血缘疏远的亲戚,是她与外间联系的唯一线索。她从弹幕与血光中倏然消隐了,当日那股灼热的气浪将她抛落命运的死角,然而,外面一场浩大的民族战争仍在惨酷地进行着。        

       队伍上何时派人来找她?蜷缩在阁楼上的妍君,终日凭窗顾盼着河涌交织的水路,过尽千帆皆不是。她也晓得,来人是决不会光天花日下招摇入村的。这扇透气窗,便成了她的孤单无奈的寄托……日子迟缓地流转,她到底哪一天才能归队?

       然而,伤病却渐渐痊愈了。妍君读高中时就学过人体生理,太公的“肾经说”真是匪夷所思。他送来的药汤浓黑,里面一块块药渣坚如黑石。太公说那是粤西德庆特产何首乌,很是补肾滋阴的。妍君不愿拂太公的意思,便说听母亲讲过,德庆出水蒲草,编的草席最有名。说话间,就皱着眉头把那碗苦涩黑汁啜饮落肚。没想到,过些日子耳不鸣了,头也不怎么痛了,连噩梦也少来纠缠她了。

       妍君觉得太公人很好。他眉毛灰白,到眉梢处还长长的倒垂下来,看着很是慈和可亲。太公虽是乡下人,却不知怎的,好似她小时候的一位教书先生,那人上门给她补习国学,她憎厌“之乎者也”的老古董,但先生的脾气真是好得不能再好。她想想,朱家的长辈中有没有象太公这样的?没有,满门老少都绷紧了一张脸,这才叫家风严正!

       太公吩咐她,身子见好,就不必总躲在阁楼上,下地走动走动,精神会健旺些。这一屋的物事,不是大日子是不会动用的。门上虚挂着铜锁,就算贪玩的童孩也进不来,祠堂有人时,只要不弄出动响就行了。

       陈家祠堂的大门白天总朝南敞开,什么是它的大日子,妍君不晓得,平时祠堂是很肃静的。间或有乡民在东西两壁密麻麻的先人牌位前拜祭,供上两三盘碟菜色果品,祭奠完毕就放回藤篮里带走。妍君也想起朱家的祭祖仪式,那不是生辰就是忌日。

       渐地,妍君觉出,知道她窝藏在此间的,不止太公和四叔两人。出入祠堂的人,大多数浑然不觉,却也有几位长辈模样的乡农,在祖先牌位前祭奠完毕,竟匀出点供品,绕到西首角落,悄悄放在这间偏室的门外。或是荷叶裹蒸粽;或是一梭龙牙蕉、几枚番石榴;有位阿婆还将一副新打磨的牛骨梳篦塞进了门缝。太公人来,见到门外的物事便拿进来,却不加言说。

       妍君仿佛也感触到这个沉默村族的内息,如平原土地一般厚实。她获准爬下阁楼落地走动,对陈家祠堂的认识也就更逼真。杂物间里斜倚着一条五丈大幡杆,黄澄澄的竹竿悬吊着成束彩幡,绣出满天神佛,观音、罗汉、龙神、关帝……墙角还有一排木桨,柄上系着红巾,都写着各坊的名字,看上去不象是水乡艇家的船桨,乌沉沉的木质很好。她前一阵在阁楼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但楼板从不吱咯作响,那也是好木料。再看脚下,这方砖她倒认得,和朱家一样,都是蘸过桐油的,永不返潮。最令妍君惊奇的是,沿墙放着好几张紫檀大木案,四足簇拥着三羊开泰、喜鹊登梅等吉祥图案,既有螺钿镶嵌,又有镂空雕刻,盘旋繁复,刀法精妙。案面的紫檀都是一块整木,并非拼接的,显得端庄凝重,怕是有好多年头了。妍君都不记得朱家哪一房人能有这样的家具。陈姓人家修这大祠堂,一辈辈人不知花了几多钱银。

       没有任何东西能象这座祠堂那般,显示出一种荫佑的力量。妍君仿佛觉得,自己依傍着的这个大宗族,沉着地生息于粤西乡下,其根底却远胜省城朱家几代豪门的名望与积威。

       祠堂空寂无人的一个下午,妍君爬上紫檀木案,脸贴着青釉花窗俯瞰香火大堂,这回距离近多了,她就着斜射进来的日光,细细地点数、辨认着厅堂上的牌位,它们一个挨一个地排列于两厢,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如同成群袖珍的墓碑,无数灵魂封存起各自的人生悲欢,肃立在袅袅香烟之中。妍君眼睛酸了,下来歇歇,便又攀上去再看。终于,她找到了那个牌位。楠木,红漆,滚镶着云纹黑边,上面写的是她外公的名字。

       肃然的木牌。“陈三泰”的故事。就这样终止了。

       1939年暮春,有一缕血脉悠悠飘来,是她,在续写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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