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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砚

发布: 2009-6-19 08:09 | 作者: 孔捷生



      
       六
      
       一天过去,三天过去,田埂上竖起了好多新扎的稻草人,手执竹竿,头顶斗笠,守望着黄金田野。鸟群却来了,从天际这边铺展到那边,河一样蜿蜒流动。

       祠堂香火依旧,只是东屋西屋断了来往。每朝仍见蔗生出来做操、举石锁,笑脸却没了。妍君的气比他还大,连门扇跟前也不去了,要透气,只傍着小窗,眺望舒缓起伏的稻海,看倦了,便作画习字。心境稍稍静下来,念及和蔗生相处,本来也没什么,就是一撩起两边的纠葛,就吵得火星四迸——不是冤家不聚头!再掂量,蔗生这人除了口没遮拦,倒也是个憨厚耿直的农家子。回想起来,蔗生也有讲对了的。她记得初到教导队,就听介绍说,队伍上只有劳教官是国军过来的,原是四战区的一个步兵排长。他不是党员,也不是干部,大家习惯叫他劳教官罢了,共产党游击队里没有教官这职位。至于其他人,她原就不怎么认得,只是个头敦实的何标队长曾亲自去埠头接她,总是记得牢的。她对何队长印象满好,这回重逢,更似见到亲人一般,怎容得蔗生来胡说八道?想想火气又往上蹿,便立心不再理他了。

       好在太公天天来,陪着说说话,妍君竟有些兴意阑珊。太公不知怎的估摸出些端倪来,便有意无意地提到,蔗生的伤也好了大半,不多久就出得祠堂了,听说日本人在北岸增了兵,他队伍上要是没消息,只好先落田做工,再看看情势了。

       妍君支吾着,转念想到:蔗生那边尚且如此,只怕何队长他们更是艰危。太公离去,妍君独自发痴,偶尔听见对门有笃笃的敲棋声,蔗生真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呢。又转念,蔗生性情虽硬,对太公倒是十分恭顺,哪似她,一不遂心,在长辈面前那脸色说阴就阴下来了。说不定,太公瞧出两头变了脸,还会训他一通呢。

       妍君的聪颖真是无人能比。果真,下午蔗生就蹭过来叩门,她便晓得,要“国共和谈”了。隔着门缝,影影绰绰看见蔗生捧着棋匣。妍君踟蹰不动,蔗生却是不走。她吁口气,便放人进来了。蔗生神色讪讪的,却说天热了,听见蝉叫,那声音烦的很……妍君瞥见他的右胳膊不再吊起,裹着的绷带也薄了两层,许是快好了,他人也要走了。想到此,她脸上便绷不住。于是,棋局重摆,妍君也无多话,这回倒悉力以赴,存心斩他立威。开局又是一派好景,偏偏到中局再度翻盘,糊里糊涂地输了去。妍君其实除了和父亲对弈,没跟别人下过棋,就算记得些图谱路数,实战毕竟太少。还好,接下来两盘是妍君赢了。她发现,蔗生中局战力很强,又有好多她见所未见的招数,但能挺过这一轮,进入残局,他就输定了。妍君学棋时,古谱里多是布局与残局,玄妙而又空灵,好学易记,中局搏杀太复杂,她原就没太用心。

       蔗生落子极快,妍君也不慢,饶是如此,三盘下完,已是黄昏时分。四叔来过又走了,祠堂大门已关闭。

       妍君的脑伤并未好利索,在棋盘上用功,头壳竟有点钝钝的,便说要出去透透气。这天时日头渐长,夕阳西沉,天还大亮着。两人在祠堂上转悠,蔗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大抵是他自己也没亲历过的祠堂旧事,妍君已听太公讲过了。她来自朱府豪门,便不喜欢三进飞檐上堆砌着的彩釉石湾“陶公仔”,那看去都是戏曲人物,却釉色斑斓,太过光鲜。她最中意的是天井照壁和墙头上的砖雕,灰扑扑的,又沾上星星点点的岁月苍苔,显得厚重而致远。她便问砖雕上刻的是什么故事?蔗生立时神采飞扬,便如数家珍,说这几块是《大红袍》的戏文;那几块是《守房州》的戏文……蔗生说他从小就爱看大戏,每逢戏班的红船泊入银利镇搭台子,他就跟人家的艇仔入墟,日场看了看夜场,前台看了还钻到後台看热闹。上了军校,有假日也是逛戏院。说着说着,已转到後天井,蔗生指点几块砖雕,忽又说:“看,这是你的同志留下的——”蔗生蓦地顿住,生生把话尾巴强咽落肚了。

       妍君仰视,墙头隐隐约约有一溜擦过的痕迹,青苔也掉了几块。她脸色便不好看,却见蔗生已转头抄来一柄竹扫帚,哗拉拉又搓又刮,把墙头斑驳的苔点全清掉了……

       经此一遭,二人的已化干戈为玉帛,竟比先前还要好了一重。蔗生本来就受不了这份幽禁,便成日过来串门。妍君棋是不敢多下了,偶尔走一盘,又东拉西扯闲聊半天。蔗生说了许多军校生的笑话,有些讲半截又吞回去了,妍君便知那多半是带“荤腥”的,也就不追问。倒是蔗生要听她这头的故事,令她颇犯难。组织里的种种,提也休提;朱家的豪门恩怨,她也不愿拿来“说书”,想想便说:“给你讲讲端砚的典故吧。”

       蔗生于书画笔砚上几无所知,但有故事也是要听的。

       妍君说的是明代才子祝枝山,书法绝佳,一日被召入宫在御前挥毫,他一蘸墨,就知那块端砚是极品,进贡到深宫里真是明珠暗投!他留下墨宝,却藏过砚台不还。皇上问起,他说天子的一毫一发都无比尊贵,玷污不得,现在这方石砚被我这布衣寒士玷污了,不再是完璧,怎敢奉还?皇上明知他是撒赖,却也龙颜大悦,便让他拿走了。

       蔗生听了,没半点笑意,倒困惑地嘟哝:“这个祝枝山,我看过的大戏里还有他呢,怎么一副奴才相?”

       妍君一怔,想想还真是!便说这故事不好,再讲一个——晚唐端州有个姓梁的举人进京会考,长安正落大雪,应试者磨出墨来都在砚池里冻成冰碴子,唯独梁举人用的端砚不结冰,但墨用完了,他想续水研墨,才发觉水壶里都是冰坨子!绝望之余,他对着端砚悲叹:“人说你是文房四宝之首,如今宝在何处?”谁知话音刚落,砚池就有了水汽,他须臾明白过来,就起劲向砚台呵气,结果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放榜时真的高中状元了。

       妍君又说,这故事也许是编的,但端砚能“呵气成墨”却是千真万确的。她随手拿起那尊唐砚呵气给蔗生看,眨眼砚池便水汽蒸腾,凝出墨黑的水珠来。

       “怪不得——”蔗生恍然大悟,他说太公家的天井地堂铺的就是端砚石料。他是不懂这门子学问,只记得小时候住在太公家,孩子都是不许往天井跑的。偏他好作怪,趁厅堂没人就溜上去踩脚印子,真好玩——赤脚板一踏就是一个湿漉漉的水印,越是大旱大暑天越是灵验。

       妍君不由讶然。当日就隐约觉出那石板有名堂,没想到一地都是宝。

       正说着,太公来了。蔗生闪避不及,让太公撞个正着。蔗生便象个犯错的孩子,诺诺的退回东屋。太公神容微变,却也没说什么,象是有点心事,没留多久就到蔗生那边说话去了。

       蔗生老实了一下午,黄昏时又来串门。这回轮到他眉头深锁了,进来就说,他今晚就搬出祠堂,先在四叔家住下。

       妍君明知这是早晚的事,却也生出些怅惘来,又想,这对蔗生来说,不比“画地为牢”要舒心得多吗?

       接下来,她才晓得,太公捎来消息——日军在西江北岸开始大扫荡了。蔗生象头困兽,不停踱步,出气也粗了。他忽在妍君跟前立定,单刀直入地问:“你不是有一把家伙吗?”

       妍君楞住,看他比划就知所指何物,那东西她藏进一只醒狮毛茸茸的大耳窟窿里,再没动过。当夜她也存了心眼,恐防蔗生在那边窥看,故意闪在神龛後面和劳教官交接,那话风儿到底给他听了去。妍君没摸过枪,也来不及学,便不着紧那柄短枪,更无意给蔗生过目。这阵见他一脸冷峻,踌躇片刻也就钻上阁楼,将那油布包拿下来了。

       蔗生打开,竟扑哧失笑,便把布包摊开在紫檀木案上,指点说:“这把枪叫独角龙,年头跟我们陈姓祠堂那批火铳差不了多远。你瞧,它要这样使——”蔗生咔嚓拨弄起来,“象拗甘蔗一样,把枪管掰下来,塞子弹,再合上,这要小心了,它没保险的。这种家伙,在横街窄巷里或者伤得了人,要上阵,还真不如祠堂的长杆火铳呢!”

       妍君眼底的阴霾便要翻上来。蔗生倒坦白:“不瞒你说,我有一枝左轮手枪。太公不让带入村,我就——”他稍一迟疑,还是说出来了,“就藏进了涌尾的鸭寮里。”

       妍君无语,也不知他转的什么念头,总不成是想抄家伙到北岸反扫荡吧?别的她不懂,却还晓得这阵子游击队就是上天入地也难寻,不管姓国姓共都一样。

       蔗生心事重重,也没讲出个子丑寅卯,天才入黑,他就回柴房去了。三更天,太公和四叔都来了,想是给他张罗着挪窝。不知怎的,那边的声音渐高,好象是蔗生跟太公争执起来,连看风的四叔也几度到柴房张望。

       妍君好生疑惑,蔗生是那样本份,和族公顶嘴——这怎么会呢?

       折腾到四更,他们便要走了,蔗生也没来说句什么,就这么去了。妍君从门缝里瞅见,蔗生垂着头,很沮丧的样子……

       次日,祠堂重归宁寂,紫檀案上空余一副象棋和红木匣子,妍君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凭窗眺望,蔗生会不会牵着牛或撑着艇,在三眼桥过往呢?却是不见。

       太公午间过来送饭,闷闷的没说出几句话,老眉上灰沉沉的挂着好多思虑。妍君不知底细,这阵时势多艰,连姓陈的蔗生都有什么不妥,她更觉自己处境尴尬,便不多言。

       没想到,入黑太公又拎着藤篮进祠堂了,居然没过西首来跟她照面。更教妍君骇异的是,太公在香堂陈氏曾祖的神龛摆上供品,就跪下默祷——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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