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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砚

发布: 2009-6-19 08:09 | 作者: 孔捷生



   
       五
      
       半夜里,东乡的狗们骚动起来,远远的吠叫声好一阵才沉没。妍君惊醒,也听得对门鼾息全无,想必蔗生已警觉。

       妍君没动弹,只竖耳伫听。窗外虫吟依旧,间有夜鸟短促的啼叫,一柱香功夫,那边鼾声又起。妍君要重新入睡可不那么容易,只是,有了那位军校生邻居,她的神经不再似绷紧的弓弦,于是翻翻身,正想法子入静——忽闻後天井“咯啦”一声微响,如南风掰落一瓣笋壳,如夜猫蹬动一片檐瓦。妍君明明白白听到有什么物体纷沓滑落天井,然後是蹑手蹑足的动静。不是野狐仙,不是夜游鹤,是人,有生人翻墙进来了!

       妍君摒着气息,僵着四肢,纹丝也不敢动,耳膜却捕捉到阵阵重浊的呼吸。她的惊骇却被一个嘎哑压低的嗓音即时驱除了。

       “小朱同志——小朱同志——你在哪里?”

       妍君如聆佛音,霍然坐起。队伍上来人了!她也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一蹴就溜下阁楼的,总之如飞般迅捷,扑出大堂。憧憧灯影之中,高高矮矮立着五条汉子。她一下就认出了纵队总部直属教导队的何标队长,还有那位斜背着长枪的劳教官。其他几个却不认识,或者当初见过一面也说不定,她到纵队报到仅一天而已。

       妍君握着何标队长磨刀石一般粗硬的手,激动至极,泪水顷刻涨潮,竟要漫出来,队长介绍另几位战友,她都没听清,只是逐一握手如仪,朝思暮想的那种游子归家的感觉,蓦地充溢心间。

       何标队长便要进屋里说话,一队员张望过,说里头太黑,顺手就想拿起龛前的一尊灯盏,却被劳教官制止,他低声训斥道:这祠堂里灯影移动,远处就能觉出动静来了。

       大家于是都立在香堂上,何标队长才开口说话:“小朱同志——”却嘎然而止,倏地打个机灵,鼻翼紧张地翕动着,象是嗅到了祠堂上有诡异,便握紧了驳壳枪柄,狐疑地问:“这里没外人吧?”

       惊喜交集的妍君这才想起周遭环境,竟一时结舌。她侧耳,那边的鼾声当然早就寂灭,她甚至觉出蔗生象头华南虎一般伏在门扇後,窥视着一切。

       “……没人,就我一个。”妍君断断续续吐出一口长气。

       劳教官也周身竖起了警觉,四下环视,大堂上空见烛影摇曳,还有几点从田野闯入的萤火虫,在天井忽明忽灭的飘舞。何标队长终是放心不下,一摆手,众人便趋西首小屋鱼贯而入。

       西屋杂物多,又易磕响,妍君在黑暗里小心安置战友们坐下,拥挤的室内体臭汗馊便浓烈地弥散开来。队长顿感安全了许多,便开讲:上次总部遭日寇突袭,损失很大,队伍也打散了。现在粤东一带情势恶劣,日寇拉下大网反复扫荡,游击队很难藏身,只好化整为零,各自为战,这五个人就是一支小分队,但枪枝弹药、药品给养都断了来路。上级指派他们转进西江一线,筹措给养物资,条件成熟,游击区将向这边发展。当下日军正向西江上水方面进攻,如能在这边拉开游击战线,也可以打击敌寇的气焰,阻挠他们的军事行动。

       “那——我什么时候归队呢?”妍君迫不及待地问。

       一时无声,屋里只有粗浊的喘息,暗影中依稀见到何队长在沉重地摇头。

       “我的伤全都好了。”妍君强调。

       何队长微喟:“这阵队伍上困难太多,你是个女的,跟着行动不方便。再说,你这案子还未了,还更多了些头绪。日寇将纵队总部搜了个遍,只有炸烂的电台,没找到密码本。他们不晓得游击纵队只有这一部电台,总想抓住报务核心人员,以为就可以破获我们跟延安的联系。他们抓到了一个教导队的人,这人後来叛变了,好在你到总部那天他在外边执行任务,没见过你,只供出报务员是个女的。但就这样,你已比从前麻烦得多,你要归队,我们这一路目标就更大。你在这里躲藏,也要处处小心为好。”

       一个带着四邑乡下口音的嗓门插进来说:“丢那妈!我们上个月就把那叛徒的头壳给剁下来,挂到电线杆上——”

       何队长一挥手,就把那太过高亢的声音给掐断了。

       妍君不知怎的念及对门的蔗生,只怕有只言片语被他听了去也说不定。心思一动,便将声音放低到蚊子般哼唧道:“听说——西江北岸有国军统属的游击队,最近还打过几仗。是不是可以跟他们联络联络呢?”

       何队长黑暗中坚定地摇摇头,嘎声道:“我们信不过他们,他们也信不过我们,这是没得法子的。再说——”他的脑袋垂下了两寸,嗓音也苍凉起来,“我们这阵,也太弱小了些,别说找同盟,连发动老百姓,讲出话来那底气都嫌虚。”

       一阵沉默。妍君便想起来,赶忙拿出那一钵没动过的菱茭糕,还有吃剩的粽子、半篮新鲜番石榴,都摆上来招待战友。于是,屋里扬起一片狼吞虎咽的咬嚼声,间或有牙齿匆忙的磕响。妍君心下恻然,鼻腔里除却汗臭便是浓重的夜露气息,便更觉出队伍处境之困窘,颠沛流离,露宿风餐,自己这阵要随队行动,只怕真是个累赘。

       “何队长,我留在这里,能给组织上做点什么呢?”

       何标队长喉头痉挛着,把最後一坨什么东西咽进肚子,才答话:“要是有任务,我们会与你联系的。”

       “你们是通过连老板跟我联络吗?”

       “什么——连老板?”队长的声调很是诧异。

       “你们不是通过连老板才找到我的?”妍君不解。

       何队长却浑然不知。倒是劳教官在一旁提醒,昨天那个联络员确曾说过,他是从肇庆城的一个什么老板那里问到朱同志的躲藏地点的。何队长摆摆手,这话儿便不提了,显然他也不觉得这半地里冒出来的连老板有多重要,便说:“有事,我们总是能找到你的。”不过,他思虑周全地提出:如果你有紧急情况要离开此地,就在这祠堂上一个约定的地方留下字条。

       妍君略一思寻,便决断地说,她会在香堂东厢先人牌位的第四排写着“陈三泰”名字的灵牌底座下留讯息。

       何标队长默记两遍,就起身要走。众人出到香堂,劳教官从腰间掏出一个油布包递给妍君,里头是一枝形状奇特的短枪。劳教官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队伍上困难多,只能留这枝老古董给你防身,只怕万一,总比赤手空拳好。于是,他在微茫的青灯下教授了一遍使用方法。然而,妍君此际与战友才聚首又伤离别,正心乱如麻,哪听得进去?

       又握一遍手,众人便行色匆匆地蹿入後天井,翻越墙头时,不知谁的步枪磕碰了釉瓦筒,声如金石,换来一句低沉的责骂,然後便隐没进无边夜色里。

       东乡的狗吠很短促,没三两声,四下里又归于沉寂。  

       ……

       妍君眼睁睁地在阁楼上挺到日上三竿,才下来草草地洗把脸,稍微弄出些动响,蔗生便大模大样地过来叩门了,左手托着个红木棋匣子,一迭声说要“开开杀戒”。

       妍君哪有这份心思!却念及昨夜种种,以他之耳目精警,不知听去了几多?这一层终究是要揭过的。她瞄一眼,大堂空寂无人,便让蔗生进来了。

       妍君想,凭他那直来直去、百无禁忌的性子,总是会把话儿撂明的。岂料蔗生轻快地摆好棋盘,便一本正经地运子走起来。妍君只得敷衍,随手而应,就这样,也走出了正宗《梅花谱》的屏风马布局,开头便占优。偏偏蔗生另有一套不知从哪儿练出来的野战功夫,才入中局,就兵行险道,步步扭杀,他吃子姿势刚猛,眼看拍下去惊心的响,却总在最後一瞬省起,转为轻取轻放,尽量将声音过滤掉。妍君于棋盘上的神思,十成剩不下两成,不一阵就唏哩哗啦的输了。

       蔗生也不说话,只咧嘴笑笑,又重摆棋子。妍君原已心浮意躁,这下更虚火忽煽忽煽的往脑门上冲。她认定蔗生一肚子坏水,明明半夜里贼模贼样地扒门缝,这阵偏扮猪吃老虎,拿着桩子装作没事人一般。她终是憋不下这口浊气,将棋盘一把抹了,冷声道:“你有话就摊开来说,别演戏了!”

       蔗生愕然。

       “你是想说,夜里一觉困到大天光?”妍君更恼,尖刻地说,“装睡也够累人的,别说还得爬起来当夜老鼠!要不是我给你藏起老鼠尾巴,昨晚你只怕讨不了好去!”

       “哦,我以为——”蔗生被朱家大小姐的嗔怒当头一镇,有些讷讷的,“我还以为你会闭口不提。你们那头什么事都不愿见光,上次问你队伍的番号,你都不肯讲,这回你们接头的大秘密,我怎敢多嘴?”

       掂掂这话,倒也入情理。妍君气便消了一截,却不依不饶地逼问:“你到底听见看见了什么?”

       “你们那边的军机大事,我哪听得清?马马虎虎听见一句,好象是你们队伍上出了个叛徒,又被你的同志给活剥生剁了!看入眼的倒不少——”蔗生脸上止不住露出讥诮之色,“实话说,我不喜欢那个头儿,站没站相,动不动就挥手,人没几丁,枪没几把,摆个什么谱?昨晚那几个人,只有瘦瘦长长那个是真当过兵的,剩下的拿枪好象捏着禾杈。”蔗生说着竟笑出声来。

       妍君本已缓过一口气,这下又满面溅朱:“这倒要多谢你们军校栽培出来的好汉了,鸦片战争时虎门要塞就丢过一次,也还出了个英雄关天培,这回再丢一次,却冒出个你来!”

       蔗生双目一瞪,那精光竟凌厉起来,然而斗嘴终是斗不过,便霍地起立,三两把将散乱的棋子兜进棋匣,就掉头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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