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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一组

发布: 2008-10-17 08:54 | 作者: 陈先发



《白头与过往》


汉苑生春水,昆池换劫灰。
―――李商隐

早上醒来,她把一粒黄色致幻剂溶入我的杯子。
像冥王星一样
从我枕边退去,并浓缩成一粒药丸的致幻剂:
请告诉我,
你是椭圆形的。像麝香。仅仅一粒―――
因为我睁不开双眼,还躺在昨夜的摇椅里。
在四壁的晃来晃去之间,
我总是醒得很晚。
七点十分,
推开窗户。
在东风中打一场太极。腕底黄花,有裂帛之力。
街头,
露出那冬青树。
哦。老蟾蜍簇拥的冬青树。
围着几个老头,吃掉了一根油条的冬青树。
追不上有轨电车,
骂骂咧咧的冬青树。
穿着旧裤子,
有点儿厌世的冬青树。
焦头烂额的相对论,不能描述的冬青树。
苦海一样远的冬青树。
请告诉她,
经历了一夜的折磨,
在清晨,我需要新鲜的营养。当闹钟响了,
―――隔着拱廊,我听见她
在厨房撬开“嘉士伯”瓶塞的
“怦,怦”声。
(晨饮一杯啤酒,有助于我的隐姓埋名。)
七点二十分,
从塔下回来。
拳法和语法中的老鹤,双双敛起翅膀。
剪刀。字典。
立于桌面。
她给我送来了早餐:
一碗小米粥。一头烤麒麟。两只煎鸡蛋。
我坐在桌边喝着粥。阳光射了进来,
慢慢改变着,我下半身的比例。
她的耳朵,
流出岩浆。
现在,轮到她躺到摇椅中了。
这个从马戏团退休的魔术师有假寐的习惯。
她已经五十五岁了。
我念给她听报纸的要闻。又揭开,她身上的
瓦片,看一眼她的生殖器。
啊这一切。一如当初那么完美。
再次醒来时,她还会趴在我的肩上,
咬掉我的耳朵并轻声说:
“念吧。念吧。
大白话里,有我的寺院”。


她映在镜中的几张脸,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
像晒在冬青树上,
不同颜色的裤子。
一双小羊角辫,
胜过所有的幻觉。那是―――
30多年前。
覆盖着小卖部的,玻璃的树冠。
她用几句咒语,让镇里的小水电站像一阵旋风消失了。
工人们把她锁在配电车间里,
用瓦片狠狠地砸她。
一街冬青树都扑到窗玻璃上喊着:“臭婊子,
臭婊子”。
如今,她体内收藏着这些瓦片。这些最挑剔的,
足够多的瓦片。
―――在舞台中央,她常将手中的瓦片变成
几只扑愣愣的鸽子。
这么多白色的,伦理学的鸽子。和黑色的,
辩证法的鸽子。
不可测的鸽子。
从铁塔上。都飞起来了。
聚光灯下,
椅子远逝。
当年深陷在父母眼窝的,
一里多长的河水,如今在台上直立着。
当她揭开盒子上的旧麻布,
那座邋遢的小水电站,
又回到了我们眼前。
当年那片,发白的芦苇。
当年绕着我粗大阴茎产卵的,鱼群。
连同这些,无火的破庙。
婚丧的宴席。
我要一块儿向你们问声好。
当韩非子说出,“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你们所留下的。
和这烧掉的“既往”。
仍在这小园子里。
像一局残棋,那么清新可辨。
――“也惟有,魔术可以收拢起这些,碎片”。可我总是在
不断地埋怨自己。我是个病人,
我手持重兵,
不该轻信这个披着小花毯的,虚无主义者。
但舍不下的假相,
总让我坐立难安。
我劝她多服药。拒绝“破窗效应”。
立足于此世。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仍在劝她栽冬青树三棵,分别取名“儒”、“释”、“道”。
分别享受这三棵树的喧哗
与静穆。
“我把自已埋在树下。
第二天,总被别人挖出来”。
哦,冬青树。
冬青树里埋着这些人。
当年的狗杂种。如今的白头翁。


中午对饮。她把一粒蓝色致幻剂压在舌头根下。
雷声,
沿着她的裙子,
滚到了她的腰间。
在小桌边,
她吃着芹菜。
她专心致志地嚼着芹菜,毫不理会在
―――烟蒂,残茶,扑克,利盟(LEXMARK)牌打印机,油漆。
碟片,剃须刀,消毒液,避孕药,游戏指南,之上。
在门外小池塘,鲩鱼背上。
在水电站站长的头顶。
在柏油路上。在黑白片中。在京郊。在汉口与
长沙之间。
在拖拉机烂在地里的安徽省。在一座座
被陨星砸毁的,屋檐下。
在由此上溯一千年的,一个农妇恍惚的针尖上。
在基因里―――
滚来滚去的春雷声。
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
适合与这样的人对饮。
我把那些失踪的事物视之为我的“讥诮”,或魔术。我把
飘在空气里的,
插满芹菜的盘子。叉子。碟子。
和疑为芹菜所变的,
盘子。叉子。碟子。
还没来得及进化为鸽子的瓦片。
概述为“惘然的敬意”。和一个人在语言中,不及物的行程。
噢。以一杯五十二度的醇浆,
克制着它们的亢奋。
这是哪一年?哪一年。斜坡从
冬青树丛里,带着泥跃出。
供两个人的帝国在那里形成。
我给她念剪下来的报纸要闻。
一块儿听着,
前苏联垮掉的钟声。
小卖部旁。热腾腾的轮胎,
正变成她嗜爱的,意识形态的芹菜。
―――我是一个种过芹菜的人,
深知其中的不易。
又或者不是这个人?不是这一副在
终将枯萎的花环中,
瘫痪下来的面孔。不是这个,人老珠黄的魔术师。
是另一个女人的侧面?
在卧室里。我送她一盒阿奇霉素片。她给我看她引以为傲的小腹。
这个把石头搬来搬去,
摸到一块石头,就能变成一盏灯的人。
有一盏液体的灯。
一盏嗅觉的灯。
一盏誓言的灯。
用一排老冬青树,紧紧地将它环起。
它无与伦比的样子,
有时让我视线模糊。
夜间。在傻乎乎的孤枕边。朝唇上,翻出硫酸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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