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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一组

发布: 2008-10-17 08:54 | 作者: 陈先发




我确知世间伟大的僧侣,
像明月一样克服了对自身的厌倦。
他们登上了高高的山顶,
也依旧,讨论锅碗瓢盆的哲学。
当麻雀依次击穿―――伴我度过每一日的
这一杯残茶。几粒小药丸。一枚结婚戒指。一瓶润滑剂。几张塑料
制成的老家俱。
这楼角的旧自行车。老叫花子。无言的阅报栏。
在更远处。这坍塌了一半的小祠堂。
已经垮掉了却依然金灿灿的油菜花。
―――这些走在街上的人。这些身份。
推销员。妓女。出租车司机。官员。剃头匠。
这些早上
刚换了新衬衫,
下午必将被汽车撞死的人。
这些刚走出小巷口,
就被一根扁担捅出了肠子的人。
这些爱读李商隐,
也将和他一样死于肝硬化的人。
这些因活着而羞愧,
不得不去找死的人:
他们看着一根绳子发呆。
日光和尘土绕着绳子如同
这根绳子发出强烈的光线。
当这根绳子―――最终吐出了宝石,我看见
更多的人:在废加油站产下私生子的少女。
在班主任的柜子中产下私生子的少女。
在精神病院产下私生子的少女。
在湖边产下螃蟹的少女。
她们排着长队。解开扣子。看着麻雀飞来,
一下子击穿她们。
哦被击穿的老瞎子哭了,
他看见已喝了一辈子的,洁白的牛奶。
―――这一杯漫长的牛奶。
在我下午无聊的遥控器里。
如果我用一只麻雀真的贯穿了这一切。
是否可以确认这个世纪是我的,而不是你的?
当飞机的轰鸣传递过来
这无人看清的国度―――
我又凭什么留有这副剖开的腔肠?当侄子的
喋喋不休像
纷乱的桑木之荫覆及整个下午的桌面。
麻雀体内发生了什么。仿佛从未有人知晓。
当壮年的姚鼐辞官南下。
小毛驴驮着他的“教化”,
撒开了蹄子。
哦他的青砖灰瓦。他的后鼻音。他的印刷体。
程朱理学的小麻雀长鸣于每一户的屋檐之下。
来不及逃掉的
祖父们被击穿了。
学会了种地时根本用不上的“狮子吼”。
来不及梳妆的姑姑们,
流着鼻血。坐在桑树下。
抱着滚烫的小板凳,
学会了写名字。女工。刺绣。暗恋。玩魔术的白绫。修庙。
她们也学会了,在夜间的棘丛中,
让眼力胜过虫眼。
以辩认那些朝来夕去的小河水―――
学会了如何欣赏一个时代的胡言乱语。
这也是我的景象掏空了他的景象。
当我的小瓶子里,
坚韧的冰柱融去,
拟为姚鼐的麻雀们喳喳地乱成了一团。
我知道世间那伟大的僧侣,
也正是今日,平面的僧侣。
那些。忽然一动的小石桥,
也正是那从未动摇过一丝一毫的小石桥。


我保持着对他早年的鄙夷。和晚年的敬意。
是什么人在“扮演”他的教化?
―――连续多日。我不再说一句话了。
教化炼成的虚无是如此硬朗,
一屁股坐上去之后,
那小板凳依然滚烫。
山脚下。
孤老太太的宝塔和
稻茬丛中薄霜的返光。
哦无常的小河水。
挑动了色情的小河水。
当我在书房中以冷眼为你的远望做好了铺垫。
当我觉得“习惯”了,河水便涌来。
当我觉得“出世”了,桑树就更绿。
一种秩序?是啊。
一种秩序。
是否有一颗心,在承受这一切?
在浮世和它的回声中。在受辱和它的影子上。在尺度和它的战争里。
我们因丧失而变得富有起来。
正是那履历的小河边。
少年因率先长出阴毛,宣告了一场胜利。
他拱起的喉结里,
涌动着我的遗嘱。
当他结结巴巴地,不能清楚地念出来。
一只麻雀―――猛地击穿了他。
他小学六年级的阴茎一阵抖动。
有谁愿意为这种不老练的快乐负起责任?
这就是我经常怀念的小河水:
一次地理性的悲剧。当1967年秋。我生于桐城的
某场细雨之中。
姚鼐为我的阅读移来了泰山。
―――那大片稻田的麻痹。天井的冲淡。油菜花的均衡。
又岂是这一堆糟糕的修辞可以替代?
我知道我有一张令人发抖的桌子。
摆在我的
每一顿饭中。
摆在我日复一日的器官里。
用饥饿可以说服那些失去的风物回来?
我已经多天不说一句话了。我所历经的雨水,
嘀嘀嗒嗒地稀释着,
小瓶子里的蜂蜜。
如果有新的灯盏覆盖了旧的灯盏。
如果欲望的小河水迎来了枯水期。
是否也有另一个尺度,
降临到我的头上―――
让水底的积薪。和墓碑上的姚鼐
对应起来。
让我单纯的声音和久久不能破除的音障对应起来。
在寂静的山脚下,
听任松鼠抱走它语言的偏殿。
整个下午,我不能原谅我的侄子。
对往事的忍耐像一笔不动产。
她向日葵一般的脸庞,
是早就获得了肯定的。
请让我,把我的所见与我的审判对应起来。
像一个人奇迹般的老有所依。
在众鸟高旋之下。当小河水翻吐着清凛的泡沫。
许多事物也慢慢地醒了过来。
从北斗星中掏出天理的尺度。
它蜷曲着身子像一只
不知死活的麻雀把我的脑壳击穿了。
桑树下。我微苦的桌子铺向那四面八方。

注:姚鼐(1731――1816年),“桐城派”之集大成者。1774年曾写出《登泰山记》。在仕途的巅峰期辞官回乡,开馆授学教化民众。

2008年3月


《口腔医院》


―――我们的语言?某种遗物。
在唾弃,和它日夜磨损着的笼子里。
―――陈先发,2008年4月

“那年。婚后”,我们无法投身其中的
一次远游―――
在暴雨冲刷过的码头,
堆满了催人老去的易燃垃圾。
啊,暴雨。暴雨过去了,
昆虫忘忧,
小窗子跳出很远。
黄昏的蚌壳,旧钟表店,幼龙,尖蝝,和玩世不恭的海藻,
在我们脚踝上闪光。
凝固了的伐木工人,
他们的放肆暂时歇下。
我将为他们竖立打牌,抽烟,胡闹的雕像。
巨幅的海鲜广告牌下。问:
(当你一粒又一粒地嚼着阿斯匹林,
在“牙疼即真理”一类的谶语前。)
此刻,还应期待一些别的什么?
不远处,一只黄鹂和一只白雀在枝头交换身体。
是的。我们闻到了。
看到了:就在那里。它们大张着嘴,
喳喳地―――嗓子里烧焦的檀香木,
从尾巴上跳跃着的,
几点光斑得到平衡。
而擦着鼻血的卖花小姑娘,由一个忽然变成了一群。
正好,我有闲心来描述她们的篮子。
瞧瞧这些吧:
叫人渐悟的小松枝,和
夹竹桃花的欲言又止。
戏剧性的野菊?
和百合的某种“遗址气息”。
有着恶名的银桂;
秘不可宣的小叶兰。
矢车菊的弹性,和五雷轰顶的
昙花:
虽然只有那么几秒―――
我在办公室,也曾种过一盆。
我用复杂的光线帮它们生长。
而螺旋状片片叠起的紫罗兰,
总是相信色情能创造奇迹?
还有,“不需要定语”的鹤顶红;
侧着脸像在悔过的菖蒲与紫荆……
石斛,在这一带很少见,
为了保持形式感牺牲了香气。
有时我担心“说出”限制了这些名字。是的,
这些刚摘来,很鲜嫩。
我尚欠她们一个成年,
当盛开只为了被拒绝。
我用这死了千百次的句式来描绘她们,
写下第一句了,就等着第二句来宽恕。
宽恕我吧,浓浓的
福尔马林气味-――
当我的口腔里一个词在抵制另一个;
单义的葡萄藤,在覆盖多义的葡萄藤;
双重的傍晚在溶入单一的傍晚。
我知道这不过是现象的某种天性:
像八岁时,医生用塑料手电筒撬开我的嘴,
他说:“别太固执,孩子。也别
盯着我。
看着窗外翻空跟头的少女吧,看她的假动作。
再去想一些词!你就不疼了”。
他把五吨红马达塞进了我的口腔,
五吨,接着是六吨……
好吧,好吧。我看少女,
她另一番滋味的跟头。
我想到两个词是:“茄子”和
“耶路撒冷”。
当年老的摄影师喊着“茄子”―――
一大排小学生咧着雪白的牙齿。
像啣着一枚枚失而复得的指环。
我知道世上的已知之物,像指环一样都能买到。
付一半零钱,请卖花姑娘擦干鼻血。另一半塞进售票窗口,
得到一座陌生的小镇:
在四川,一块灾后的群山里?
你捂着外省的脸。
泡沫一般的杂辞。
我整日的答非所问。
而所有的未知之物―――请等一等,
如果天色晴朗,
我愿意用一座海岬来止住你的牙疼。
站在那儿俯瞰,
视线甚至好过在码头上:
檐角高高翘起的宫殿,在难以说出的云彩里。
是啊。所有未知之物正如一个人在
精确计算着他的牙疼。
谁还有一副多余的身体?
哗变了各省只留下口腔,
弃掉了附属仅剩下牙疼。
在那里。我们与模糊的世界
达成一体。
整整一个夏季,当我们在甲板上
练习单腿站立和无腿站立。
海浪翻滚的裙裾。
红马达轰鸣的福尔马林。
闭着眼。闭着嘴。
当一些东西正从我们口腔中远去。如同,
“蓝鬣晰绝种了。而―――那个词还在”。
转身,而后失掉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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