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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一组

发布: 2008-10-17 08:54 | 作者: 陈先发




《姚鼐》


1774年冬。泰山北麓的小马尾松结成扇形。
松鼠抱着松果,
回到岩下窝里。
山脚下。祖父们在烂了的稻茬丛中起伏。
哦。他们至死的禾苗。
他们指间的宝塔。
(这样的开阖。是否有更深的意思?)
在傍晚。当蝙蝠在小哨所和杂货店的门框上排列出发光的图案。
他们吐下的雨水。
枝条之下的雨水。
嘀嘀嗒嗒地稀释着,
瓶子里的蜂蜜。
―――麻雀,飞快地将一枚板栗击穿,
激起一小团叫做“时间”的褐色烟雾。
我历来对这类风物的遗传,
充满了警惕。
像子宫的收缩。在那些仿佛可以随意剪辑的句式中。
在蜷曲于一台电视机中度过的无聊下午。
我的遥控器里,
有四个无名轿夫和知府朱孝纯漫长的哈欠。
一个怪脾气文人的膝盖下,
侧卧着为俚语所困的山顶。
当他用桐城腔念出“苍山负雪”之时,
我忍不住笑了―――
我认得那个蹩脚的男主角:
他扮演他难以理喻的姚鼐。
在清风剥开他的前额,
麻雀连续击穿板栗、松果、和我换来换去的频道之际。
他用手指拢了拢几根花白的头发。
只有这一刹那的灰暗,
是恰如其分的。
这么多年,我厌倦登山。
用腿丈量的旧障,我早已度过。
在呼啸的缆车里。
偶尔看一眼山外。
我知道那祭祀的香火中摆着我的桌子。
桌上。呜咽的小瓶子里,
靛青的蜂蜜以凝固供我自省。
―――大片的,《清史稿》里的棠棣树,在那里。
邋遢主妇的小河水。
宽大履带的卡车在山腹压出的齿痕。
忽然一动的小石桥。和主妇们
捕捉麻雀的蓝色旧围裙,
在那里。
围着山巅在转动的坛子和田埂。
捶打着山脚下一无所获的沮丧。
挑粪农夫嘴角上,笔直的炊烟。和
数不清的,当我们老去便无人可属的小河水。
―――在那里。
赤脚医生张春兰的小诊所,
也在那里。
树荫下。锥子的缝缝补补和
三两声止疼片般滚动的狗吠,
点缀着河岸―――
假如姚鼐不曾登临,
这一切已终难描绘。
我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的下午像瓶子里
发出“怦”、“怦”、“怦”的敲击声。
当老桑向屋顶展开尺度。
巉岩之灰在语文课本的
复述之中一年长高一寸。


我侄子曾送给我一尊泥塑的姚鼐。
披头散发的姚鼐,
有一张苦味儿的瘦脸。
侄子从合肥搪瓷厂下岗之后,再无事可干,
整日躲在小屋子里,
用木刻,竹雕,纸剪,铁削,窖藏了无数个姚鼐。
(事实上,这不能养活他患肺病的妻子和
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
我骂他的时候,他急促地喘着气,
大声地跟我争辩―――
这也正如当年的姚鼐走了过来,
余荫下说着他坐地成仙的大梦。
哦。夏日的午后。
对生活的忍耐像一笔不动产。
闷热哦。三尺多长。
稀里糊涂的搪瓷和
理应扔到门外的不动产。
我们的争吵中,间或刮进一缕清风:
当麻雀,击穿打着盹的这粒粒桑椹―――
我知道我的桌子终于从桑树下摆出了。
我们谈论着,那时的专制。
那时的金銮殿。
那时的钟声。
那时的小池塘里。从同一个切面截取的荷花,
被观赏者愚蠢地比喻为“晚节”。
时而是闷热的偏殿。在旁观者眼里。
我们是完全不能相容的两个人。
你有卫道的
松枝。
我有世俗的桑椹。
你有一颗从袒卧的凉席上伸长了脖子,看门外
荸荠长出白花花身子的闲心。
我有无数个在街头厮混,
搅着声色的烤羊肉串,不愿回家的夜晚。
你有坟头的占星术。
我有瓜子壳吐了一地的,看不完的肥皂剧。
你有跟老僧谈棋的
一垄,两垄韭菜地。
我有―――抱着靠卖淫养活全家的妓女一起哭,一起用头撞墙的
一面墙,和无数面墙。
那墙上的红标语变得黯淡了。
那墙边的哭声,变得庸常了。
你有鱼玄机。
我有麦当娜。
当那时的鱼,从已经干涸的硬泥跃出,
我知道这曾经让我们相濡以沫的一切
都需要重建了。
不仅是这些东方的史诗:
像一把伞撑开了的《古文辞类纂》。
像一株剑麻般乱蓬蓬的《燕子笺》。
像拽着铁塔,走过的宽阔湖面。
也不仅是那些我难以尽享的碎屑:
我侄子的顽症和
代代相传的色彩。
当你有“论辩、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
传状、碑志、杂说、箴铭、颂赞、辞赋、哀奠”这十三棵小马尾松。
我有湖边,推不倒的雷峰塔。
假如这一切可以区分:从方苞浮云般的杂记到
他无可名状的文字狱。
从青翠的桑木。到桑木体内的绞刑架:
我可以择一而居吗?
从貌似看鹤,
到揣度它翅膀中深深的寒暑。
从午夜的街角,看着烤山芋的孤老太太,再也控不住地
喊了一声“娘”。
到无人应答的,
在烤山芋中升起,熟透了的七级浮屠。
我们一块儿护着的东西。在哪里?
站起来,把瓶子里的
蜂蜜都倒掉了。
把桌上成排的旧电线杆再数一遍。
把张春兰家小诊所,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
偷偷卖光血浆的农民工再数一遍。
在草丛里自言自语。默默地穿上旧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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