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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一组

发布: 2008-10-17 08:54 | 作者: 陈先发




从小卖部旋转着的后门走出的
人。都有一个裂开的下巴。
如今的白头翁。当年的狗杂种―――
他们玩着刀子,
在小剧团,
吹起蝙蝠一样忧伤的口哨。
你称之为“涿县野种”的这帮街头痞子。跳到了
桌子上。
把拳头整个儿地塞进荡妇们的阴道。
在哄堂大笑中。在那些年。廉价的噱头足以谋生。
当,滴入瓶中的高锰酸钾,
在红布下,
变成了一只只孟加拉虎。
你告诉他们。虎是假的。瓶子也是假的。
不存在比喻。也不存在慰藉。
像冬青树。从不需要遮蔽的
那些事物,在硬壳下的秩序之变。
“像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用电锯
锯开了自已的脸”。
他们有着从自欺的戏法中脱身的本领。
但所有人,宁肯相信他们的“所见为真”。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辆辆卡车
在我的嘴里溶化掉。
看着我在一个空杯子里,
徒手再造了纽约城。
―――让那帮小混混,那些食不知味的人居住。
哦。这些风中的铁环。
这些不知名的法器。
攥着手电筒飞越湖面,只为了一睹奇迹的大众。
你们乐不思蜀的。
和那些终将葬掉你们的。
那些。非个人的盒子。
和不可战胜的手杖。
那些。用最简单线条画出的迷宫。
如今在哪里?还剩下什么
仍驻留此处?
像呜咽着击翻冬青树林的一粒粒恒星。嵌在无人可问的夜空。


晚上蛰居,虫集于冠。我们分享着一粒黑色的致幻剂。
我有些累了。
隔几分钟,就去一趟阳台。
我歌颂阳台的那些杂物。
几年前喝剩下的
一杯可口可乐。
几件宋瓷的赝品。
―――她穿破的旧裤子。
一只旧蓝子。
几张购物卡。
曾几度废掉的笔记。
被老鼠啃噬的《新左派评论》。
我遗忘在钻石中的避雷针。
为什么?还在这里。
当,蒙泰斯达被路易十四钦定为王后,
在她种植的冬青树下,
警方挖出了两千名婴儿的骨灰罐。
她的故事。魔术在世俗中
激起的浪花。墨西哥长达几个世纪的活人献祭实践。
为什么?还在这里。
像我每天走在路上,
经常感到无处可去。
想直挺挺站着死掉。
我想混入那些早起的送奶工人。学他们的样子。在冬青树的阴霾里,
不停地咳嗽着。
可一个断然的句号把我们隔开了。
我。还在这里。
我的替身。也还在这里。
―――当远处。从蛇胆中一跃而起的
月亮,
把斑驳的阴影印在高高昂起的蛇头上。
我知道那些目不能及的
偶然之物,正在精确地老去。
如同白头翁,
无情地覆盖了狗杂种。
会有某种意外发生吗?
当几朵雏菊,在山坡上,与大片荒坡展开了辩论。
象征着遗失的这场辩论。
象征着屈辱的,咕咕叫着的鸽群,
在空中,曲着脖子。
仿佛从未接受过那魔术的驯导。
哦小卖部旁的余荫。
她不顾一切的远离。
更加对抗的冬青树。
假如我不曾吃过你哺育的小麒麟。
假如我在拒绝它的灵性之时。也拒绝它的皮毛。


年过四十。我写下的诗歌深陷在了
一种连环的结构里。
像建在我卧室里的那些,死而复生的小水电站。
正冒着甜蜜的淡烟。
桌上。
唯物的麒麟依然不被认识。
我抚慰着她不被认识的恐惧。
作为一种呼应:
我的小米粥里,
神迹像一圈涟漪正在散去。我所歌颂的杂物。
我的冬青树丛。
正在散去。
我的厌倦在字典中,标着甲、乙、丙、丁的编号。
旧家具里,
纹理深深的算术题。
假如我们从未经历这一切-—-
当她把窗帘的拉杆拉断了。转过头来,问我:
有没有来世?
我说“没有”。
她终于数清了剪刀下的冬青树。又转过头来问我:
有没有此世?
我说“没有”。
她喝光了苦涩的小米粥。抹抹嘴。问我:
有没有一个叫“涿县”的小镇子?
我说“没有”。
我们可怜地抱在一起。
像摸到的石头都变成了灯一样的,局促不安。
她的喘息,变得又粗又重,
闷头喝着“嘉士伯”啤酒。
我捏着无聊的碳笔画画。
我在一张白纸上,
画下了“失衡的斜坡。与抖动的马体。”
我写道,两个毫不相干的事物
之间。有着若干种更深的次序。
就像日常生活的
尸体,每天都来到我的身上。
仿佛―――又觉得难以合身。
像一排随处可见的老冬青树,
在街头,被别人无端剪成了环形。
为什么总是“别人”?别的,
灯盏。字典。
立于桌面。
当雨水顺着她们的叶子。慢慢垂下了
我的形状。我的传统。
宛若白头之下。
雷声滚过它曾经爱着的每一条旧裙子。

(此诗献给客死在河北的、我的朋友ML先生和RJ女士。一对魔术师伉俪。)

2007年12月-200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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