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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四十里

发布: 2014-12-09 20:19 | 作者: 王小妮



        第一部分 陈晓克今天手痒
        
        陈晓克梦见一道蓝光。后来天亮了,炕上突然有人挺起光着的上身说:“今天是粽子节,我馋粽子蘸白糖。”睡着的知青都给吵醒,骂说话的人:“做梦吃粽子吧,不出工,还不多榻(睡)一会儿。”这个时候,马脖子山三队集体户后坡上正有人一路滑下来,有人的身体扑到黄泥的后墙上。陈晓克从炕头跳起来,浑身的血管绷得很紧。他说:“后山那伙小犊子又来挑事儿了,想把我们全堵在炕上,削他个老实的!”知青们都很紧张,乱七八糟地起身找裤子。陈晓克已经跳下地,他听见后山上有人拿刀尖挑开松树枝,是电工刀子。而且来人必穿白色回力牌球鞋。
        陈晓克用力踏住炕沿,蹬上他的高筒胶靴。打开门,漫天遍野的雾气抱住了陈晓克,他什么也看不见。集体户背后挨着后山的陡坡,坡上长满了渐渐向上的松林。可是,现在连一根松枝也看不见。恍恍地看见三个本队的农民,其中一个说:“陈儿,不睡早觉吗?”他们马上走到雾的深处,满屁股是落叶,说话的那人在手里捏住一只野鸡温热的翅膀根,野鸡发出蓝光的尾翎在发颤。这些陈晓克都没看到。
        陈晓克很生气,特别想飞起脚,蹬到某个人的膝盖骨上,不管这人是谁。
        雾非常大,陈晓克的手非常痒。走近小路边的一棵松树,他拿手掌用力拍树,黑鳞片儿一样的树皮裂开,露出了发红的木质,松树香呵。再向前走,一个人也没遇上,走到了队部,队长正在井台边的饮马槽里哗哗洗脸。陈晓克闻见新鲜马粪味,他想走。队长看见他了,两只手快速倒腾着往井下放辘轳。
        队长说:“陈晓克,公社王书记捎话儿,让你去交检讨。”
        陈晓克说:“检什么讨?”
        队长说:“打架都打到后山,打到外公社了,你还想不想抽走。趁今儿个过节,户里买粮,你去低个头吧!”
        陈晓克看见地下卧着的一头老牛。陈晓克说:“牛,你爷爷想抽走回城呵。但是,他又特别想打一仗,打到双方都冒出血才好。”从马脖子山三队到后山有一条砍柴人走出来的路,陈晓克站在越来越浓的雾里。他说:“人毛儿都没有,后山的犊子都蔫了。”
        回到集体户,陈晓克叫小刘去队里要马车,他站在炕沿上找军帽。陈晓克说:“我的脑袋呢?”知青铁男马上放下脸盆,帮他找帽子。它在一条软塌塌的玉米面袋上。陈晓克找到女知青屋里,她们都没起来,慌忙拿棉被围住肩膀,只露出头。陈晓克说:“纸和笔谁有?”她们说:“什么时候我们有过那玩意儿?”陈晓克看一眼知青小红水蜜桃一样的脸,出了女知青的屋。
        知青小刘从队里牵回来的不是马车,是牛车。牛是土黄色的,背上有几条不规则的白斑。雾使小刘和黄牛淡淡地融合在一起,只有等待装粮食的布袋微微地贴着地面拂动。陈晓克拿根烧火棍出来说:“操,给老牛,舍不得套马,走吧,牛。”小刘说:“没拿鞭子。”陈晓克说:“烧火棍比鞭子顶用。”牛看见烧火棍黑细的一头,向着湿漉漉的马莲丛里移动了半步。牛想:要走了。
        集体户里男女知青都出来,贴住黄土墙站成一排。过节不出工,牛车拉回米来,能吃上一顿大米饭,他们一个个全笑得很傻。陈晓克转着军帽,捏着帽檐,让它挺实,又有弧度。
        知青们说:“咱们陈户长多像电影里的军官。”
        铁男说:“像个敌营长。”
        陈晓克说:“是敌司令。”
        牛车在雾里走,吱嘎乱响。小刘爬不上车,他的腿像捆了沙袋一样酸疼。陈晓克说:“看你像个娘儿们。”小刘说:“迈不动腿儿。”陈晓克算算小刘下乡到锦绣公社有两个月了。他说:“两个月算个屁,没拔过大草,没脱过土坯,没割过庄稼。像我,盯架(始终)耪了七年地,浑身上下哪儿也不疼。”
        牛闷着挺大的黄脑袋,向着雾团里钻,陈晓克紧闭了精薄的满是烟色的嘴唇,一直向前面看。下了马脖子山的南坡,起风了,雾突然退掉,大地一层一层露出来。整个锦绣公社平展展地绿了。身后的山像一匹高头大马的脖颈和头,锦绣是马宽大肥硕的身体。这匹皮毛绿油油的马,被剖开,摊在大地上,还活得这么好,这么舒展滋润。麦子最绿,种得最早。谷子、豆子、高粱玉米,都发了很壮的苗。雾退净以后,村屯和林带都显现了。陈晓克躺在牛车上,把脚尽量伸出很远,让路边的草不断给他擦亮黑色的胶靴子,亮晶晶的苍耳们、蒲公英们、打碗花们、马莲们。
        小刘看见几个骑车的人飞快地接近牛车,小刘说:“户长,后面有人。”陈晓克又感到手痒血紧,他坐起来。破自行车们在车辙很深的泥沟里弹跳着过来,是马脖子山大队的几个小干部,前脖子上挂着书包过去,很快骑远了。陈晓克又躺在牛车上,观察自己闪亮的靴子。陈晓克想:多像夏伯阳的皮靴。
        麦浪上都是露水珠,稀溜溜地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又向西。突然,陈晓克挺直了脖子,冒出了两句京剧:
        
        这一带常有匪出没往返。
        番号是保安五旅第三团!
        
        第一部分 反动标语
        
        锦绣公社大院里有三棵杨树,特殊地能生长,叫快杨。三棵快杨叶子最先感到了平原上的风力。农民说,早雾晴,晚雾阴。早雾散去,天空蓝得透明,蓝得人总想仰起脸去看看它。年轻的公社小协理员经过快杨们,到处喊赵干事。锦绣公社主管知青的赵干事正在有炕的办公室里搓两条布裤脚的泥浆。他说:“你叫魂儿呢!”
        小协理员跑进办公室,脚下粘着挺厚的两张泥饼子,他说有个知青来汇报,一群人正围在大墙外边看反标。
        青只有十七八岁,剃了光头,穿一件胸前印着“团结”两个字的红色背心,站在快杨下边。看见赵干事披件衣服出来,知青很紧张,说要保护现场,还说要去照相馆找人来拍照,还说经过他研究,反标是破布蘸纯蓝墨水写的。赵干事并没看见一群人,两个背粪筐的中学生站在大墙根笑。
        公社大墙外面稀稀松松地写了一排字:
        
        知识青年爱干不干四肢发达大脑简单
        
        赵干事推穿红背心的知青说:“我们处理,你去吧。”几个挑着扁担的农民经过,根本不看墙上的字,一直向供销社走。是去卖小猪的。知青发现公社的干部并不着急,赵干事和小协理员还互相凑上点了烟。知青想:重要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知青走了。赵干事说:“这是啥日子,又魂儿画儿地乱写,这小子我早晚按住他。”他告诉小协理员去食堂要点儿米汤,用红纸把墙糊了。
        1975年农历粽子节,主管知青工作的赵干事本来可以放假一天,坐二十分钟火车回他在另一个公社的家。可是,这天,又有六十多个城里学生给安置到锦绣公社插队。赵干事看见天亮了,就靠在炕上,计算这一天里面的事情。小协理员糊那些字,刚好剩了最后一个没遮住,是个“单”字。小协理员看这个孤单的字不算反动,才回到院子里,往树皮上抹手掌里的米汤。快杨想:为什么呢?赵干事急匆匆向公社食堂走,整个后身散着土炕上的热气。赵干事问:“面发了没?”
        
        3.两个引人发笑的知青
        
        天空像只蓝底无花的陶瓷盆,半罩着看不见边际的好庄稼苗。
        一个知青走出集体户。他说:“阳光灿烂呵。”
        第二个知青也走出集体户,说:“阳光乱颤呵。”
        两个人都站在猪拱起来的一摊泥前面,不出工的日子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推自行车的大队干部正好叫住他们。大队干部说:“今儿个,又下了一拨儿学生。”知青说:“下呗,关我屁事。”大队干部让他们两个去大队部抬炕沿,送到田家屯七队新集体户。知青说:“抓壮丁呵,不去!”大队干部着急了,提起自行车,用力往泥地上掼。他说:“去年,你们这拨人下来,还搬了我家的酸菜缸,眼下人都到了,还没炕沿,快溜儿去,算每人出两天的工!”
        两个知青说:“算我们倒了血霉了。”
        现在,田家屯五队的这两个知青快乐地各牵一匹马。左边的枣红马,右边的浅灰马,在蓝天底下走。开始队里的更倌不给马。知青说:“大队的官儿都撂下话了,你算老几?”更倌说不相信,知青让更倌看东边那片麦地头走远了的骑车人。
        两个知青想爬上马背,但是马非常不情愿,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瞪住。他们只好牵着缰绳走。牵着马悠闲地走感觉也很好。一个知青凑近了马脸,观察马的视线,他从那里看见凸起变形的黄豆地,豆叶肥大晶亮。两个人放声歌唱,唱的词都是骏马。
        大队部窗户下面一根旧炕沿,磨得油红油红。两个知青把马一前一后牵开,准备让炕沿两端搭在马脖子上,可是马不高兴,仰着脖颈把绳套甩掉,好不容易把炕沿搭进绳套,马调转身,甩着头嘶叫,炕沿结结实实落在地上。马脖颈上涨出了粗壮的血管,像一些皮条拧成的管子。两个人不可能争过两匹倔强的马,大队部的小院子里全是马蹄子刨起来的土块,炕沿还是不能挂上马脖子。
        一个知青说:“操,牲口不干,只能咱们两个干了。”
        两个知青重新结了绳套,套上自己的脖子,再弯下去搭炕沿,很顺利地同时喊一声:“起了!”到了这时候,他们还必须要分别牵着他们的骏马。绳套的重心高,炕沿随着两个知青的步伐左右摇晃,走起来,他们才发现步子要整齐,这么复杂的劳动,马怎么可能理解呢。从大队部到新集体户有一里半路,经过一条榆树林带,几个年轻农民从谷地里扛着锄头跑过来,他们说:“这是干啥?”
        马想:两个傻子。走在后面的知青戴着眼镜,马又想:还有一个是近曲眼(近视眼)。农民坐在榆树下面,终于看明白了两个知青正用脖子抬炕沿。抬炕沿又牵马,农民笑得肋都酸了。后面的知青说:“眼珠快要压冒了,歇歇吧。”前面的主张再坚持一百步,起码离林带边那伙人远一点儿。马故意向着路边走,吸着鼻子闻青草的香。
        新集体户是五间房,东西北三面墙垒的泥坯,南面砌了红砖,农民叫砖挂面。新房子的玻璃一块也不缺,东墙上还有红绿两条标语。两个知青把炕沿使劲摔在院子里,蹲下喘气,脖子后面都勒成紫红的。一个知青问:“你有屎没有?”另一个说:“这会儿真没屎。”往炕沿上拉屎的想法没能够实施,只能敲碎墙上的红砖,在门框上用力写字:
        
        我操你们新来的祖中(祖宗)。
        
        脖子上没了炕沿,全身空空荡荡地轻松。出一天工收入一角二分,两天工,二角四分,算算也不是太吃亏。太阳升到头顶上,两个知青又牵着马潇洒地走过麦地。顺着南边来的风,他们闻见马屁股上铠甲一样的泥壳发出臭味。牵枣红马的知青说:“哪儿有这么臭的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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