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方圆四十里

发布: 2014-12-09 20:19 | 作者: 王小妮



        第一部分 喜欢机器的小个子(1)
        
        桃花李花杏花都落净的季节,还生火炉子的,只有锦绣农机站的几个师傅,他们总让农机站的火炉烧得特殊地旺,在煤里撒一些油渣。粽子节上午,他们把冬天腌制大白菜的缸旋到院子里,准备泡热水澡。
        有人提着水壶说:“差不离了,谁先泡?”
        现在,第一个师傅已经蹲在缸里,皮肉鲜红,他喊:“褪猪毛了,快兑凉水!”其他的人用大搪瓷碗泡糖水喝。一个师傅不断往碗里捏糖,他说:“这玩意儿补呵,我在城里的二哥得了肝炎,见月都多领一张白糖票,白糖必是补肝。”缸里的人又在叫加热水。太阳直照着农机站院子里的三台拖拉机,最高大的那台,驾驶座位很高,座垫是土蓝色的人造皮革,给照得软软的。院子的角落里是铁犁和拆散开的一台废拖拉机,下雨天流出来的黄锈像一幅铁红色的图纸。
        这个时候,院子里突然有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向天上喷了几小团黑烟,喝糖水的人都跑到院子里,洗澡的人从缸里探出精湿的头。一个人正从最高的拖拉机轮子下面跑掉,猫一样钻出了院子。
        农机站的师傅们看见逃跑的人个子不高,穿蓝上衣,跑到杨树荫下面,两手不断地抓着裤裆扇动。他们回到屋子里继续捏糖说:“又是那个爱捅咕拖拉机的小子,哪个具体户的呢?也不怕热皮子烫腚!”
        喜欢机器的知青跑出几十米以后,镇定了,正常地走,迎面遇上一个面熟的知青问:“你们户吃什么了?”小个子说:“没吃什么。”面熟的知青说:“不吃好嚼咕不放臭屁,你直抖搂后裤裆干什么!”他又往回走,一定要追问小个子吃了什么。
        
        9.粉蝶会飞了
        
        雾和露水干了以后,热的地气升起来。烧锅屯集体户的杨小华把装黏高粱米的笱箩放在明亮的院子里,呆呆地看着天和大地相连接的那条线。有农民趴在泥垒的墙上说话:“小杨子,菜园子上了粪精(化肥)吧?”杨小华说:“哪儿来的粪精?”农民说:“没粪精,菜咋长得发黑,劲叨叨的。”杨小华种的菜给烧锅人看着,他们奇怪,什么种子经了她的手,都能长出全烧锅最好的秧苗。农民说:“人家那双手长得巧。”
        杨小华的手出奇地小,七年前,刚到烧锅屯集体户,每次洗头发,她都要哭。手太小,拢不来太浓密的头发。现在,黏高粱里有许多草刺和苍耳的种子,落在她的布鞋鞋面上。杨小华想:没有多少头发了,两根辫子也比不上当年一根辫子粗。一只大个儿牛蝇叮在杨小华背后的黄泥墙上,无声地长时间地看她簸着米里的杂物,四野里安静极了。
        围住烧锅屯集体户的是一些努力向东南方向倾斜的向日葵。从旱道上正好看见集体户下陷的后墙。陈晓克和小刘都下了牛车,牵牛下旱道。骨骼宽大的牛也开始疲倦,牛在想水。
        陈晓克告诉小刘,烧锅集体户的知青个个都是他的小师傅,陈晓克拍着黄牛的脸说:“我干活,铲掉一根该留的豆苗,我心虚,拿锄板勾点儿土把苗给埋上。烧锅户的小子们进了地,顺着垄,拖根锄头溜达,一直从地那头钻出来,草和苗,碰都没碰。”小刘说:“打头的不骂?”陈晓克说:“谁敢!他们在锦绣跋横横(强横)。”
        菜园的高粱秸上挑着十几只大头鞋,冬天趟雪穿的。陈晓克隔着墙外的几垄葱地里喊:“金榜!”
        捧上笱箕的杨小华出来,她的个子那么小,脸和眼睛都黝黑有神。杨小华说:“陈儿,今年还没来过烧锅吧?”
        
        第一部分 喜欢机器的小个子(2)
        
        陈晓克说:“尽装孙子啦,整天眯着干活,老猫都给憋成死耗子了。”陈晓克介绍小刘:“我们户新下来的,我的腿子。”
        牛把大头沉到盆里喝水,响声很大。很快,牛的舌头舔着盆底摔掉了漆的一朵牡丹花。杨小华给牛填水,她说户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另外两个女知青请了长病假,住在城里,金榜他们走了几天,不知道又逛到什么地方去了。烧锅是个大屯子,人多地少,农民认为知青不出工正合适,农民怕知青对不起庄稼,负责出勤的小会计每天都给金榜等人画上出工的记号,只是到秋天这些记号会作废,不能折算成工分,兑换成口粮现金。谁来问烧锅知青的表现,队里人随口说:“还中。”再问是不是每天下地,他们含含糊糊地说:“没许唬儿。”
        烧锅集体户的房子过去住地主的儿子,后来给赶跑了,听说在更北的荒甸子上开一块土地种麦子,睡三角形的草窝棚,整晚上听着狼围住窝棚叫。杨小华下乡的时候,这房子已经空了两年,后墙已经下陷,经过了几个冬夏,房子更陈旧了。队长找到锦绣公社去说:“具体户坍了顶,可别怪我们没朝上汇报。”公社书记说:“你想咋的,直说吧。”队长的想法是烧锅不想再留知识青年。公社书记说:“全国家的大事业,你们一个屯想不收就不收?”烧锅的队长推着破旧的自行车离开公社,队长叹气说:“请神容易送神难呐。”
        陈晓克说:“牛,走吧。”他去牵牛鼻绳的时候,杨小华很明显地靠近他,用矮小的身体隔开小刘。
        杨小华说:“有没有什么消息?”
        陈晓克想:女人这东西真温暖呵。
        陈晓克说:“每年都是割了庄稼才有消息。”
        杨小华又问:“征兵呢?”
        陈晓克低下去,看着杨小华的额头。
        杨小华说:“是我弟,他插到这户快两年了,男的好走。走一个是一个。”
        陈晓克说:“有消息,我务必告诉你,哪怕从马脖子山专门下来一趟。”
        牛车又吱吱叫着上了旱道,一些翅膀很薄的白色粉蝶翩翩地围着牛的两只耳朵飞,这些生在1975年又会死在1975年的小生物,飞得多轻灵。天上满是云彩了,陈晓克又躺在牛车上说:“小刘,你看刚才这个女的,杨小华。以前是多好看的小姑娘,人不经造(折腾),七年,成了秋天的干巴菜叶子。”小刘拉动两条又沉又酸的腿,不说话,拨开眼前乱纷纷的粉蝶们。
        杨小华的笱箕里再没有杂物,她仍旧看着地平线。她不知道她弟弟杨小勇和金榜他们能不能在粽子节这天回集体户。跟随牛车走了一段的粉蝶又飞回来,在半空中欣赏那些冬天的大头鞋。杨小华想:能哭出声来多好。杨小华没见过早死的母亲,父亲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年,枕头边摆着不够洁净的小便器,这个和蔼的中学看门人瘫痪了。按规定,他可以留一个孩子在身边,但是,他听说,这种留城的人只能安排在街道的小工厂,缝手套或者糊纸盒,而从知青里招工可能进有宽阔大门高墙的国营大工厂,学习锻造或者钳工等手艺。他对女儿说:“咬咬牙,七年都过来了,让你弟下到你那儿,你管着他。他先抽回来最好,你凭年头儿了能回来。爸求你啦。”
        父亲身上盖着棉门帘那么僵硬的棉被,他问女儿:“今年评上先进没?”
        杨小华说:“评上了,奖状都领了。”
        父亲说:“那就快了,快透亮了。”
        杨小华想到父亲的时候,有人在外面叫她,是和屯子里农民结婚的女知青亚军。亚军撑着腰站在向日葵丛里。杨小华问亚军怎么了。亚军说:“肚子里的小崽子乱蹬。”亚军见了杨小华总是低低地说话,在结婚摆席那天,她穿一件花棉袄跑到集体户,新鞋踩了一些鲜马粪,亚军说:“杨儿,我有多可恨,我没挺住,我不是人!”说了这些,她又往回跑。现在,亚军在向日葵丛里定了一会儿,才进集体户的院子,两个人吃亚军从城里带回来的黑话梅糖,然后,她们望着天空出神。
        
        第一部分 垂柳和病猪肉(1)
        
        沈振生怕唐玉清被人看见,他迎住柳树丛,越走越快。唐玉清的脸给柳条上的光搅得毛糙。沈振生想:我的女人啊,头发什么时候这么乱过?一辆装满原木的火车经过,脚下的大地跟着铁轨发颤,那些合抱粗的大树,被截断了,用铁丝箍住。火车差不多有二十节。
        沈振生说:“不是说定了,不能见面吗?”
        唐玉清有点儿迟疑,她说家里来了信。
        沈振生抓住唐玉清的手臂,往柳树丛深处走,那儿有一片垂柳,树下有非常细腻的泥土。现在,沈振生是拉着自己女人的手臂,可是,他像拉一节树枝,连她的温度都感觉不到,沈振生想:也许是刚才端猪血端的,也许总也不见她,已经陌生了。唐玉清的胶鞋在前面发出类似阴雨天里蛙叫的那种水声。
        唐玉清说:“家里来信,说今年秋天孩子要上学了,咱们得给她起个正式名字。”
        沈振生从春天起,留了胡子,露在背心外面的肩膀长着瘤子一样结实的肌肉。他说:“不是说过,叫沈早?”
        唐玉清说:“学校问孩子,你爸姓张,你怎么叫沈早?还是随她姨父姓张,叫张早吧。”
        沈振生说:“一撇一捺组成个人字,坐不更名,站不改姓,我的女儿就叫沈早。”
        唐玉清突然哭了,她把眼泪抹向鬓角,使那儿闪烁着光。她说:“孩子自己也要问,我为什么姓沈!”沈振生坐在柳枝下面,看家里的来信,信中间夹了一张方格纸,有她的女儿写满的字:我爱祖国我爱北京天安门。每个字工工整整写一行。沈振生说:“字都会写了。”他奇怪自己也流了眼泪,落在胡子上。他同意女儿用张早去报名,因为孩子一直以为姨和姨父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沈振生告诉唐玉清,以后天塌下来也不能见面。他说:“事儿要是露了,谁也没机会回去,我们的孩子永远都不知道我们是谁。”
        唐玉清越过火车轨道,原路回去。沈振生刚说:“梳好你的头发。”她就被路基遮挡了。沈振生发现有很多的话没讲。他甚至没有仔细地从正面望望她的脸,这种见面太慌张太急促。沈振生想:我和她怎么永远像特务接头一样?他在柳丛里呆站了很久,心里空荡荡的,柳枝柳叶,风吹柳树干的响声,什么都没有惊动沈振生。
        乘降所后屯的知青正到处找沈振生。猪已经被褪尽了毛,剖成两半,平卧在一块案板上。一个知青抓着一把荆草,驱赶蝇虫。沈振生从腹部向上卷起背心擦脸上的汗,他说:“天热了,不快割肉,找我干什么?”知青们说:“老石墩看了猪,说是豆猪(囊虫病)!”沈振生感到皮肤上的汗顿时给身体吸回去。他说:“从抓猪羔养到这么大,我不信我们养的是头病猪。”老石墩从集体户房后的厕所里出来,张着嘴,他说:“豆猪,没跑儿,我看不走眼。”
        知青们问沈振生:“户长,这猪能不能吃?”
        沈振生说不能。
        知青们垂着凝着血的手,蝇虫都来叮它们。知青们说:“眼看自己伺候大的肥猪,最后吃不上肉,这不是活活气死人吗!”
        队长听说知青的猪杀出了病,拿了那杆有钩的秤来和沈振生商量,把猪肉尽快处理给队里的农民。沈振生说:“豆猪肉谁也不能吃。”队长说:“屯下人不信啥虫,吃条虫子只当多吃一块肉。”沈振生还是不同意,队长说他自己吃了不下十次有囊虫病的猪肉,一点儿事情也没有。原来准备卖一块四毛钱一斤的肉,无论肥瘦一律五毛钱一斤卖掉。队长和沈振生说定以后,乐颠颠地去通知农民。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