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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四十里

发布: 2014-12-09 20:19 | 作者: 王小妮



        19.锅里的狗肉
        
        天黑以前,一条叫四眼的黑狗看见眼前的盆里盛着金黄的玉米饼,食物的气味诱惑了它。本来,四眼在渐渐发暗的树荫下面很警觉地分辨着几百米内的陌生声音。四眼全神抖擞,跟住了装玉米饼的盆,越过颠簸的泥路。狗看见拿盆的人弯着腰,显得矮小又亲切,狗想:这几个小子我认识,具体户的。他们一起越过了大片的马莲,磕磕绊绊地向东走。树影跟鬼影似的。到荒甸子集体户没有门的院子里,四眼停了一下,它想后退。抬起头,眼前划过一件粗壮的东西,紧接着头上挨了重重的一下,四眼马上扑倒了,像未成年的狗,尖嫩地叫了几声。有人在漆黑的天上说:“快抬进去。抬进去。抬进去。”四眼最后闻了一下浸在集体户门前土地深处的香皂水味。
        荒甸子集体户像作战一样,两个女知青缠绕着毛线守住门,有人用脚跟夹住磨石,磨一把镰刀头。有人把整捆柴填进灶里,有人往厨房的梁上拴麻绳。四眼后腿朝着房梁,倒悬着,微微悠荡。
        天黑了,农民家的女人粗手粗脚地收拾碗筷,关灯上炕。荒甸子屯集体户也关了灯,留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烧火,其余的人都上了炕,趴在炕沿上,看着外屋灶里柴禾的火光。许多狗都在叫。一个知青说:“狗怎么总叫?”四眼的皮给塞进了装粮食的口袋,说过话的知青贴在地上摸了一双鞋穿上,他向屯子中间的水坑走,背着四眼的皮。他没有想到,晚上的水坑会这么亮,他给暴露在发着幽蓝水光最显眼的地方,慌慌张张地把口袋抛到水里。狗皮轻飘飘地接触到了水底,见到了石头,还看见破布鞋、麻绳头、正在腐烂的铁锹。狗皮想舒展开身体,可是,知青把口袋扎得太紧了。狗皮没办法挣扎出袋子。
        
        第一部分 精神病患者(2)
        
        有人问:“谁在泡子边?”知青慌忙向泥泞的斜坡上面爬,手和脚同时使用,他说:“洗把脸。”问话的人并没有出现,知青甩着手上的泥上岸。到这个时候,一条狗也不叫了,整个荒甸子屯寂静无声。
        狗肉汤被盛到十几只碗里,在黑暗里盛,每只碗都分不均衡。知青们摸下地。每人端一碗回到炕上,所有的人都趴在炕沿上喝汤啃骨头,好像他们一旦坐起来,就会被发现。靠近炕头的知青喝了三碗以后,又喝了三瓢凉水,他的汤比别人的咸,他在黑暗里加了私藏的固体酱油。现在,他要去厕所。刚出了门,一束手电筒的白光扫过他的脸部,他不敢走动,紧贴在泥墙上,像块搓衣板。有几个人突然进了荒甸子屯集体户的院子。
        金榜说:“开灯开灯,吃独食呐!隔着二里地就看见你们的烟筒咕嘟咕嘟冒烟。”荒甸子屯的知青感到了嘴唇上的腥味,他们说:“是谁,想堵人家的被窝?”
        金榜说:“大爷还用报名吗?”
        荒甸子屯集体户的人马上开了灯,男知青抓着短裤,另外的手拿着长把铁勺在锅里捞。他们说:“还有多少肉,快都盛到碗里!”听说锅里煮的是狗肉,金榜泄气了,说他不吃狗。杨小勇说自己是属狗的,也不吃狗。女知青们也起来了,煮了土豆丝汤,还弄到了酒。
        等荒甸子屯的知青把金榜他们送到门外,每一个人都飘飘地,踩不到土地了。金榜估计该向月亮的方向走,首先走到井台。他们说嗓子里冒火,想喝水,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清醒地把柳罐垂到井底下,他们说柳罐大过了井口。饮马槽里还残留一些水,杨小勇把头沉下去。他们想:醉了?晚上的露水把人打湿以后,金榜他们觉得困,脚能踩到的所有地方都是炕。
        金榜睡在饮马槽里。他曾经养过的一条黄狗从月光稀薄里落下来,落在金榜的膝盖上,膝盖却没有感到一丝重量。三年前,庄稼熟的时候,锦绣各大队都成立了打狗队,倒提着卸掉了镐头的木把。金榜还是个孩子样,裤腿接了三截,站在秋天里,农民叫他细马长条那小子。金榜用口袋装住他的黄狗,一直跑到荒甸子,他在口袋的洞里看见狗晶亮的眼睛。把装狗的口袋留在地上,奔命往回跑。金榜以为他给了黄狗一条生路,打狗队围着庄稼地转,绝不会进入荒地。他跑回集体户,把一盆凉水从头顶上浇下来。这时候,黄狗温暖的舌头在舔他黄胶鞋上的水珠。黄狗挣开口袋,找回了家。第三天,黄狗给打狗队的人吃了。金榜疯子一样要找菜刀,杨小华把刀都藏进装玉米面的泥盆。找不到刀的金榜对着大地里一片饱满发胀的大白菜号啕大哭。白菜地里出现一个妇女,太重的白菜正从怀里滑下去,妇女说:“谁欺负这孩子,狼哇的,哭啥呢!”
        黄狗对睡在饮马槽里的金榜说:“忘了我。”
        金榜努力地看,黄狗就在膝盖上搭住前爪。金榜想:一觉睡过去吧。
        
        第一部分 奔跑
        
        红垃子屯的山道上,有一个人在跑,因为高大结实,跑起来气势很大。队部的豆油灯给他跑灭掉。队长正在炕上说:“谁,这么跑!”奔跑的人说:“是刘青,我媳妇要生了。”队长放下什么沉重的东西,从窗口跳出去喊:“套黑骡子,黑骡子。”
        从红垃子屯到锦绣小镇上的卫生院有二十多里路,刘青的女人抓住刘青溅满泥点的裤腿,等一阵就把他抓到不能再近。她顶住刘青的前胸号叫。刘青看见黑骡子的屁股上出的汗,他跳下车,跟住黑骡子跑。
        卫生院的医生已经睡了,他推开窗说:“生孩子上什么卫生院,没有接生婆吗?”刘青说:“医生,我是知识青年!”医生抖着炕上的衣裳说:“少拿知识青年压人。”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衣说:“都扎根生孩子了,还知识青年,早不是了!”孩子生得极顺利。医生说:“你这孩子是给颠出来的。”刘青的女人到这个时候才看见接生的不是女医生。她一个人生气,说刘青骗人。
        医生的心情突然变好了。他和刘青坐在小走廊里抽烟。医生听刘青说,他是在1965年自愿报名下乡的。医生问刘青的父亲做什么。刘青说:“是军人。”医生说:“我们两个人两个境界。”医生的父亲是城里的右派,医生被牵连,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了锦绣这种小地方。刘青的孩子哭得很有力,整个卫生院里都是回声。刘青感到鞋里不舒服,他脱下鞋,倒里面的草叶、谷壳、豆刺、土块和小石粒。发现一对鞋穿反了。医生在农历五月初五的夜里点着灯坐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能有刘青这种人。医生想:他是个傻×劣士吗?
        
        21.后山起风了
        
        陈晓克回到马脖子山,听说结了仇的后山知青没来。陈晓克说:“谅他们也不敢来!”他开始用力脱靴子,随着脚,抽出长筒靴的还有一些粉碎的报纸屑。
        吃过了饭,男知青都用脚蹬一下桌沿,正好顺势靠在行李卷上。他们说:“平平胃。”小刘把手伸到衣裳下面,没有摸到胃,摸的是硬肋骨。矿山知青铁男最后一个躺下,他猛然翻过来,小声对小刘说:“我发现你干活不多,吃得不少。”铁男的鼻孔非常大。小刘想坐起来,他心里顶着无数有力的话,但是,小刘没动也没说话。仰在炕头的陈晓克闭着眼睛说:“铁男,你少奓翅儿,你多干活少吃饭了?”铁男翻过去,马上变了口气:“我可真没少吃,今儿都吃到嗓子眼了。”
        后山上起风了,松树林的顶梢打旋一样啸叫。响声把山和山连成不安定的一片,面积无限大。小刘睡了一觉才起来脱衣裳,脱了衣裳才想到要上厕所。小刘起来,看见陈晓克不在,炕头的行李还卷着。
        院子中心的柴禾垛上有一层微薄的夜光,柴禾垛从中间抽空了,烧火做饭的知青总是从那里面钻进去,抽干柴。它在晚上留出一个黑漆漆的深洞。小刘感到洞里面有响声,山风一阵紧一阵松。小刘听到陈晓克说话。
        陈晓克说:“咋整的,这条老牛皮带。”
        有女人的声音说:“他们从市里买的化学皮带,可好了,红的绿的,透明的。”
        陈晓克说:“眼馋了?”
        小刘一下听出女人是小红。回到炕上,准备赶快睡,天不亮队里就会喊上工。可是小刘止不住胡思乱想,风把柴禾垛吹得微微地摇晃。小刘想:陈晓克对我说,矿山的女的都是妖精。他又钻到柴禾垛里跟矿山的小红好。小红有什么好呢?过了很久,陈晓克站到院子中央,对半截碎缸解手。他进屋的时候,上身光着,脊背上有一层乌亮的淡光。
        
        22.赵干事和食堂老师傅说话
        
        干事把新知青都安顿下去,回到锦绣公社,只有食堂还剩下黄的灯光。
        从缸里舀水。赵干事说:“有个事儿我越想越糊涂,把这些孩子打发下来干啥,有一个才十六岁呵。”
        老师傅说:“想有啥用,想要是好使,我还用挑水烧火?早在炕上把大饼子想熟了。想最没用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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