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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北京

发布: 2008-12-19 09:45 | 作者: 筱桦



       一
      
       年龄这东西委实有趣,好歹长到三十五,大家偏要说他年轻不过三十刚出头;刚刚跨进三十六的门槛,却又说他成熟稳当八成小四十了。吕家荣一直不明白,这年头年尾不过相隔了一年,论天数也不过三百来天,差别倒像是隔了山隔了水般的遥远。
      
       作为年已三十六岁却仍未混出什么名堂的吕家荣,最近总有点沮丧。别的不说,单单是这次机关人员调整他就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以前一直没把这当回事。一转眼,身边年龄相仿的人都升了格,说话也不是以前的味儿――人事处的副处胡文庆比自己还要小一二岁,先是吕老师,后是吕哥,一直到现在的老吕,不知道下回还要改成什么;再往座次上看,原先吃饭他总是坐在离上菜近的地方,可现在三让两不让的他总被让到副主宾或者近似于副主宾的位置。无他,无非是年长了两岁。
      
       年纪大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可级别呢?他雷打不动地坐在法制兼宣传科科长的位置已经六七年,人家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怎么就熬不成婆婆只能做媳妇呢?吕家荣越想越郁闷,也找领导谈过,而且不止一次,领导照例是一番褒奖,肯定成绩,然后一番鼓励,许诺下次有机会一定优先考虑他,等等。
      
       吕家荣纳闷。自己平时和领导同志们关系处得也不错呀,怎么就提不上去呢?吕家荣开始一遍遍的检点自己。还是没发现什么。一种懊恼、挫败感就在心里弥漫开来。时间长了,吕家荣觉得这种挫败感像是一把刀子,那种见血就亲的刀子,一点点侵入他的皮,他的肉,那种疼触及到神经,火烧火燎的疼。
      
       吕家荣决定在这个本命年内给自己止疼。不能再这样了。这些天因为四川发生8。0地震,吕家荣几乎天天挂在了电视上,一是关心灾区的情况,人心都是肉长的,吕家荣心疼那些遇难的孩子们;二是想学习些防震知识。电视台专门从各个渠道请来心理专家,对震后灾区的孩子们做心理辅导,吕家荣也跟着一集不拉的看了,并且按照专家说的做了相关“测试”,结果不太好,勉强算及格。及格在专家眼里还好,自己学点疏导排解方面的知识也行。但是吕家荣不这么看。他认为自己需要全面释放,全面解压,他自己给自己下了“止疼”的命令。他认为他不同与别人,他敏感且心理承受能力差,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受不了,一定要看医生。与其晚看,不如早想办法。吕家荣握了握拳头下定了决心,就是今年了,本命年,一定要结束战斗。“要知道这个本命年是三十六岁,而不是二十四或四十八岁,前者毛嫩,后者衰微,多少有点日薄西山”。对男人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个光荣日,是事业年龄上的极限,如若不能成功,吕家荣决定那就成仁。他想办停薪留职潇洒一通,反正他的战友遍天下。
      
       吕家荣真的办了停薪留职。
      
       办停薪留职也就意味着吕家荣想要的那半格或一格没提上去,吕家荣有些心灰意冷。这些年的机关生活,永远的四平八稳,温吞水般乏味。骨子里充满文艺色彩、诗人气质的吕长荣过得生不如死。当然这样说有些夸张,他的小日子在大家的眼里还算是可以的。说生不如死只不过是心里郁闷时无限的夸大。回忆一下年轻时的生活,几段不能说是惊心动魄到也堪称佳话的爱情、赏识他的领导、出众的文学才华,引来了众多美女妹妹的青睐,那日子过得才像日子。有滋味。想起这些吕家荣的心里总是酸酸的。现在呢?“好汉不提当年勇”,旧时风光不再来。在单位里,自己前无粗腿可抱,后无靠山可依。去年,欣赏自己的老局长光荣退了,接任的局长比他大不了几岁,本科生,上面戴帽的“空降兵”,牛叉的很。吕家荣巴结不上人家,人家也没把他放在眼里,似乎把他看成了透明的人。那感觉不好。
      
       吕家荣决定让自己全身心休息一下。回去和老婆商量,老婆自然不乐意,说人家是领导总不能让领导迁就你,只要工资奖金不少你就夹着尾巴老实呆着呗……吕家荣的驴脾气拗上劲来,说我偏不信那个邪……我能写东西,写小说、剧本哪样不能挣钱……还能饿死我不成?老婆不紧不慢地说,饿死你是小事,耽误儿子是大事。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那样不是钱陪着?吕家荣哑然,有种被强奸的感觉。
      
       见吕家荣神色黯然,老婆知趣的闭上了嘴巴。又因为平时家里大事都是吕家荣做主,写小说稿费一年也确实拿的不少,老婆心动了动,把意见做了保留。
      
       吕家荣打了停薪留职的报告,理由是要潜心创作,要完成长篇大作。
      
       局里人都知道吕家荣是作家,而且还是成绩斐然的作家,现任局长当然也知道。作家搞创作天经地义,真要写出《红楼梦》、《三国演义》那样的经典著作,局里还要跟着沾光扬名呢。局长说这是大事,是好事。这样的大事好事岂有不准之理?当下大笔一挥,同意!
      
       事情办得如此之顺利,大大出乎吕家荣的意料。他原本想着局长或者最少也是副局长,要给他谈谈话,要对他诚恳挽留一番,表示一下他对整个局机关对整个单位如何重要,是离不开的人材,等等,然后会问他对当前工作安排是不是有什么意见。他趁机可以要求领导给自己肩上加担子,说白了,就是想请领导适时给自己再提上一格半格。吕家荣虽然对自己的想法有些脸红,但是想想自己这些年的工作表现,局里所有的新闻报导那篇不是出自自己的手,光全国一等奖就拿了五六篇。人啊,吃世上五谷杂粮,谁都不可能免俗,要求进步总是好的。
      
       但是。局长只简单的扫了一眼停薪留职报告,抬手就批了。过程之简单让所有的人都感觉到被闪了一下。尤其是吕家荣,局长的爽快狠狠地打击了他一把,让他意识到无论是他,或者是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必不可少的。显然,人总是容易高估自己。
      
       同事们倒是凑在一起打趣了几句,无非是祝他早点写出传世巨著,早点发财别忘记弟兄们之类。文印室的小刘大学刚毕业没几年,是那年局里响应政府号召,在人材市场招聘来的人材,平时只在文印室打打文件什么的,看上去挺文静,没想到这回感情挺充沛,也不避嫌,红着眼圈说吕哥,多保重……吕哥,你走了我就没地方借书看……
      
       小刘喜欢看书,平时没事就在他屋里泡着,蹭些期刊杂志看看,也算是个铁杆“粉丝”。吕家荣把手里抱着的纸箱放到地上,从里面抽出几本《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之类的杂志,说傻丫头,还能少了你书看?这几本送给你慢慢看,看完再跟我说……小刘接过书,眼泪还真流了出来。
      
       吕家荣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赶紧抽身告别。下楼时脑海里老是闪过小刘流泪的眼睛――那是真感情呢――吕家荣一直遗憾小刘再漂亮点,能发展成情人也不错,可惜呀!兔子不吃窝边草,那是因为窝边的草不够鲜嫩。
      
       吕家荣再走到街上时,那气度就很有些天子来唤不上船的感觉了。
      
       若论个人条件,吕家荣毫不谦虚给自己打了九十分,差的那十分是硬指标,身高。吕家荣挺直了脊梁也够不着一米七。想当年参军,吕家荣往鞋里掖了三双鞋垫,又偷着踮起脚后跟,这才蒙混过关。不过吕家荣并不是太在意(当然,在意也没有办法),浓缩的都是精华,华盛顿、拿破仑、邓小平哪个不是小个子?
      
       吕家荣面嫩,少相,胡子头发收拾干净脸儿也挺白,入得了小白脸行列;眼睛是不大,不过很黑很亮也算得上漂亮;整个人看上去偏阴柔些。特别是不高兴时,眉头一皱,谁看了谁心疼。单从外貌上说,吕家荣有点像星光剧场里那个反串花旦李玉刚。因为书读得多,便又有了不同于常人的书卷气。同事里几个少有的女性――几个漂亮的少妇――在言语里对他多少加了些袒护,让男同事们很是羡慕。不过现在羡慕也没用了,现在他吕家荣是一身轻松,了无牵挂。
      
       整整一个星期。七天。除了下午四点半准时到学校门口接孩子,吕家荣哪里也没去。早晨不用赶点上班,一觉睡到自然醒,小十点。起来在阳台上浇浇花松松土,给儿子的小乌龟喂两只鱼虾,其余时间大都泡在网上看电影,看那些得过奥斯卡奖戛纳奖以及威尼斯奖、柏林奖等等国际电影节的大片;书基本上读不下去,打开没看两页就想睡觉;再就是挂在网上聊天、胡混,泡了一大堆,哥哥妹妹聊得热闹。
      
       说是胡混也不只是胡混。通过网络他还是了解到一些信息。比如编剧方面的,比如找到了战友、朋友、大学里睡在上铺的兄弟。后者尤其让吕家荣兴奋,用那什么话来说,是超级兴奋。他找到了大学里睡在上铺的兄弟野驴、比亲兄弟还亲的发小哥们蚊子!
      
       野驴姓叶,本名叶律成,南方某小镇人氏。叶律成叶律成,时间长了在这些半大小子的嘴里就简化成“了叶律”,进而演变成“野驴”。野驴身材高大,体长臂阔,青春荷尔蒙分泌的多,胡子头发连成片,看上去确实野味十足;吕家荣恰好和他相反,小白脸一个,做什么事都不愠不火、慢声细气,属于蔫有主意的主儿,只是脾气特大,难得犯回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同学们说这人还真拧,八成属“驴”的。后来,为了有区别于叶律成这头“野驴”,统一改称呼吕家荣为“家驴”。
      
       想当年,这一南一北、一“野”一“家”、一“明”一“暗”两头“驴”,在大学校园里出尽了风头,堪称绝佳拍档。
      
       大学毕业后,野驴分配到家乡一所中学里当老师,他亦回到故乡开始了小官吏生涯。开始两人还频频电话联系,骂骂领导,侃侃美女,逗逗乐子,但是时间不长,电话越来越少,通话时间越来越短,最后干脆没了消息。吕家荣曾到他们学校打听过,听说是因为得罪了领导,辞职下海了。至于去了哪里,谁都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不过听说他临走时曾经放言,说不混出个名堂,绝不回来见江东父老。一晃又是几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从北京冒了出来。虽说也是北漂,但是听说混得不错,还是相当不错。吕家荣想这应当算是功成名就了吧?该有“颜”见江东父老了吧?
      
       “蚊子”学名王洪文,和吕家荣光着屁股长大的哥们,七十年代初的人,对“四人帮”还算知道,与其中之一同名没少让这哥们懊恼,无奈老爹无论如何也不给改名,说就是“洪”辈,改什么改?灵机一动吕家荣说不如叫“蚊子”吧,虽然也是“四害”之一,但是好歹叫着上口。权衡利弊,王洪文满腹委曲答应了,好歹“蚊子”不会比“四人帮”更让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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