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连载三)

发布: 2017-6-08 15:44 | 作者: 袁劲梅



        第三章    浪榛子的“战争时代”
        
        浪榛子
        浪榛子从小就很野。她不知道自己聪明,不知道自己好看,不知道自己是女的,只知道野。“野”,要是用文化人的词汇定义,就是“要自由”。第一个不让她有自由的是她妈。突然,她妈进监牢了。
        她妈进监牢的时候,天上掉下一群“革命小将”。按孙悟空的话说,叫“天兵天将”。按毛主席的话说,叫“红卫兵”。浪榛子认定红卫兵抓错人了。该进监牢的应该是她,她是害虫。她门不走,要翻墙;路不走的,要下河;小学不上,上了树。她不进监牢谁进?
        浪榛子的“战争时代”在她妈走后,就开始了。什么叫“战争时代”?就是战火纷飞呀,让每个人的神经一直紧张,又一直兴奋。正在不知所措,突然有先知先觉大智大勇的酋长、村长、队长振臂一呼,拿起一根仇恨满腔的粉笔,画了一条线,把人划成好人和坏人,各自站一边,然后打。好人打坏人。一个战役胜了,再打一个。坏人打好人,敌人狼子野心不死。
        毛主席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全中国的小孩子都要时刻警惕。敌人的笔可能一拔笔套,就成了一把无声手枪;敌人的半截断腿,原来不是断腿,是藏在半截裤腿里的发报机……反正到处有敌人,还长得和好人差不多。这下,老老小小不但都得像在战场上一样活,还得随时准备着受组织审查。搞不好,你自己就是个“不拿枪的敌人”。她妈南诗霞就是一个反动作家。红卫兵冲击了公检法,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捉住了很多坏人。
        “战争时代”,日子当然不得安宁,可不安宁的也不是你一个人。你周围的人都没有好日子过。刚才还在“炮轰当权派”,再过一会儿,开炮的造反派也挨了一炮,成了“假革命”,被人家“火烧司令部”。在不见硝烟的战场上,能活下来,是因为家家都有灾。所有人都在危险中。你穷我也穷,你挨了打,我也挨了打。大家心理平衡。这样,“大家都一样”就成了“合理性”的标准。不得安宁的日子你想要不要,都是跑你身上来的跳蚤,反正跟着你。跳蚤多了也不知道是痛还是痒。折腾来折腾去的时候,没时间想这些折腾将来还会留下什么心理后果。
        浪榛子经历的战役叫:“打倒、打倒,再踏上一只脚”。
        在这个阶段中,浪榛子首先找到了她不进监牢的原因:她姓南,大名南嘉鱼,跟她妈姓,没跟她爸姓。她妈写的书法挂在她家书房墙上:好天良夜,斗南一人。
        红卫兵只斗一个姓南的。她妈挨斗,她就逃掉了。
        父亲黄觉渊对浪榛子母亲进监牢,很伤心。好好的一个作家,昨天还学生盈门,今天就成了“美国特务”。南诗霞发表的都是革命文学呀。黄觉渊带着浪榛子到喇叭家,和舒暧夫妇“分析形势”。分析,就是猜领袖的意图,猜对手的意图,猜自己犯了什么忌。喇叭家就有了战略作战部的气氛。喇叭一个人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吃话梅。浪榛子拖了个小凳子,坐在舒暖和她爸中间听大人说形势,并且立刻学会了一个新词,“抓了小辫子”。她妈给人“抓了小辫子”。
        舒暧一边给浪榛子梳小辫子,一边听黄觉渊读《人民日报》:“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没有一切……真正的革命左派,看的是夺权,想的是夺权,干的还是夺权。”黄觉渊停下,问:“你们看中央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市长省长成了资产阶级新贵族,七年、八年官位一坐,居高不思贫,居安不思危,腐败了?”
        喇叭爸爸颐希光说:“对对对,我看中央就是这个意思。贫富分化一拉大,‘不患寡而患不均’的老问题就又成了革命的理由。所以这篇文章说:‘革命群众要凝聚深仇大恨,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夺权。”’
        舒暧把浪榛子小辫子扎好了,先把她拉近了,再推远了,看一会儿,满意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舒暧说:“抄检大观园又开始了。是什么东西总在制造仇恨呀?这次不是抄资本家的‘大观园’,是抄党内领导人的‘大观园’,这我就搞不懂了。他们不都是宣誓忠于毛主席的吗?”
        浪榛子对自己头上的小辫子很担心。舒暧就又吻了吻她的两个小辫子,说:“有仙气上去了。没人能抓了。”浪榛子似懂非懂。为什么大家生活在一起,一天又一天,好好的,突然,你家的儿子就和我家的妈打了起来了?
        黄觉渊告诉舒暧夫妇:南诗霞第一次挨斗就深挖了她家资本家阶级的本质。检讨书里交代了她爷爷南总兵在清皇帝倒了之后,决定让儿子南传训跟着舒家长子舒谘行联手搞洋务,南总兵把手下长年在西域戍边的三千汉八旗精兵全交给南传训带回江浙老家。舒谘行作为中方投资家,在1933年把南传训和南家的一千人介绍到美国商人控股的中国第一家飞机制造厂——建在杭州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全成了工人。这南家的兵马,思想保守落后,没有旗式建制归属不会生活。他们连人带辎重,原本全属国家财产,一个转型,全成了南家的私有财产。把对皇帝的忠心,转成了对南传训和他的产业的忠心,南传训指到哪里,这群兵士就打到哪里。南诗霞交代剥削家庭的罪恶:把国有财产转为私有,这是一个资本家发家史的秘密。
        结果,被斗得更厉害,不让回家了。南诗霞悄悄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自己没法寄,也没办法交给黄觉渊,在红卫兵再次来带她之前,她把信交给了一个她自以为可靠的男人。那个男人二十年前在中央大学读书时追过南诗霞,没成。没追上,情谊还是有的吧;这么多年,两个人也是以朋友相待的呀,可是,那个男人没敢给她寄信,也不敢把信藏下来,却把信交给了红卫兵革命委员会。红卫兵立刻扣着他不让他走,叫他再揭发。他老兄一吓,把他恋爱时收藏的一篇南诗霞在大学时期写的文章给交上去了。那篇文章证明:南诗霞是“美国特务”。
        黄觉渊说:“搞揭发的人,一革命了就一发不可收拾,那男人现在成造反派了。我就是想不通:怎么能一个人检举你、说你坏,你就得进监牢?一点保护自己的东西都没有。”
        浪榛子这下来劲了。除了她爸爸,天下还有别的男人想当她爸爸!当不成,就把她妈给陷害了。她爸说:“南诗霞长得漂亮,惹情债。”浪榛子不同意,她说:“喇叭妈妈长得更漂亮。”舒暧就温和地笑了:“是吗?你觉得喇叭妈妈长得漂亮?”听起来好像只有浪榛子的审美标准才重要。
        浪榛子就爬到她腿上:“喇叭妈妈好,不骂人。我妈骂人。”舒暧赶快说:“你妈骂你,是教育你。只有自己的妈妈才会骂你。我骂喇叭。”
        他们在这里谈话,喇叭爸爸颐希光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看看门外,说是怕有“听壁根”的。这又是一个新词!人长辫子,墙壁长根,都有政治功用。恐惧感长到辫子和墙根的时候,世界就无声息了。
        等浪榛子和爸爸一起回到家,黄觉渊说:“无法无天。有个法就好了。”浪榛子不知道什么叫“法”。她爸说:“就是划出天地之道。”浪榛子还是不懂。黄觉渊就又说:“就是在好人和坏人中间划个停战区,坏人不准到好人这边来。”浪榛子就想搞清楚男人追女人的事,具体说就是男人怎么追她妈,怎么追喇叭妈。她爸说:”喇叭妈妈身份特殊,再漂亮也没用。除了喇叭爸爸,没男人有胆量娶她。不像你妈,落下了情债,二十年后还能成仇。”
        浪榛子很庆幸:她的爸爸成了南诗霞的丈夫,只有她爸爸拿她当大人看。也很庆幸喇叭爸爸当了喇叭妈妈的丈夫,要不然就没有喇叭啦!
        从母亲坐牢以后,浪榛子的日子被一分为二。白天在大街上,晚上到喇叭家。
        白天在大街上看阶级斗争。满街都是大字报,大人小孩都是满腔仇恨。浪榛子也恨,恨什么不知道。在大街上转悠,就像在阵地上转悠一样。很紧张,也很热烈。真像大敌当前。大字报上说:“诱敌深入,聚而歼之。”而且,这回敌人都是内奸,还有工贼,长得都和好人差不多,不怎么好打。不过,看着大字报,浪榛子认的字倒开始多起来。认识了“打倒”和“油炸”。先把坏蛋打倒了,再扔锅里去“油炸”。想到这样的油锅,浪榛子心里就嗤一声。
        有一天,浪榛子在N大学校园里百无聊赖地闲逛。突然,看见一张大字报下站着喇叭爸爸颐希光,身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的字就是“油炸”。还有人举着拳头叫喊:“低温楼里冷得像地狱,物理系要建低温楼就是要建人间地狱,让劳动人民回到旧社会。”
        有人就抬来一块大石头,放喇叭爸爸后背上,叫他弯腰九十度,扛着。大石头上面写着”镇妖石”。喇叭爸爸在“镇妖石”下吃力地小声辩护:“低温楼是物理实验室,是试验‘绝对零度’(零下273.15qC)下物质的……”没说完,就被周围的喊声打断:
        “实验室,要生产粮食!”
        “生产原子弹也行呀!坚决反对生产低温!”
        “打倒低温楼!”
        “油炸低温楼!”
        浪榛子心里想象的油锅,砰一声巨响,一幢楼掉进去了。她转身就跑,跑回青门里,就找喇叭妈妈报信。“斗南一人”成了“斗人一楼”了。
        喇叭妈妈不在,连喇叭跟她家老保姆张奶奶都出去了。喇叭家住在二楼,门口一棵梧桐树,一棵桃树。张奶奶总是把晾衣服的竹竿子架在桃树树权上。上面挂着舒暧的衣服,浪榛子闻了闻,很香,全是太阳的味道。
        等了好一会儿,喇叭回来了。喇叭紧紧张张地说:她看见浪榛子的妈妈南诗霞,被革命群众从牢里拉出来批斗,脖子上挂了一个牌子,被人赶着,从“文革楼”一直爬到N大学门口。浪榛子就和喇叭站在这棵桃树下,讨论“斗人”。桃花给风一吹,花瓣飞落。在本该跳起来接住花瓣的年龄,浪榛子却对喇叭说:“有一个混蛋差点成了我爸。有一幢你爸造的楼成了地狱。”
        喇叭说:“你长大了,要不要替你妈报仇?”
        “怎么报?”
        “把混蛋的儿子打一顿。”
        浪榛子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但想了一会儿,说:“那他儿子再打我儿子怎么办?”
        这时喇叭妈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网兜白萝卜。听到两个小孩子在谈“报仇”,还要打人家“儿子”,也没问细节,也不说可否,从地下捡了两朵桃花,在两个小孩子手心里一人放了一朵,说:“花儿不打架,只结果子。”
        那段时间,浪榛子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跟喇叭一起回家。喇叭妈妈舒暧会把萝卜汤煲好了,等她们来喝。两双小脏手一起伸进水盆里,打一会儿水仗,就喝汤。喝完了,浪榛子把光溜溜的汤碗往小桌子上一扣,喊了一声:“打倒萝卜汤!”喇叭就喊:“扒萝卜皮,抽萝卜筋!”浪榛子再火上浇油,把大字报上看到的话喊出来了:“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两人就快乐地倒在地板上,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信有一条正确路线,还是幸福的。在她们那个年龄,事情只有两种:好事和坏事。
        舒暧拿了张红纸给她们一人剪了一朵玫瑰花,夹在头发上。然后,对她们一人吹了一口仙气,就拿出甜点来给两个女孩分着吃。甜点就是用红豆做的糯米团子。那是过年分配到的糯米,张奶奶用小石磨磨了半天,磨出来的糯米面做的团子。好吃呀,咬一口,软得能化成幸福水。
        浪榛子无限幸福地说:“旧社会哪里能有糯米团子吃。”
        喇叭家的老保姆张奶奶就笑了,插话说:“什么社会你妈都会做给你吃的。她不做,到我们浙江老家来,你也有的吃。”浪榛子又说:“那台湾和美国的小朋友是肯定吃不到的。”舒暧揉揉她的头,说:“等你长大了,一切用你自己的眼睛看。看是不是哪里的小朋友都一样有爸爸妈妈喜欢。”
        吃完糯米团子,舒暧又给浪榛子盛了一碗萝卜汤,叫她送回家去,给她爸爸喝。舒暧给喇叭爸爸也留了一碗。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