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去北京的火车一天好几趟，吕家荣选择了深夜两点那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避开儿子的眼泪，那小子的眼泪比老婆要有杀伤力的多。
老婆毕竟是老婆，狠话说过了就算了，收拾起行装来恨不得把家都搬着。吕家荣看着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就有些烦。事情定下来半月有余，行李早该收拾好的，可直到今天还未收拾利索。说是老婆的错委实委屈，别说老婆，自己不也没做好准备嘛？心里的忐忑不就是最好的证明？看看客厅中央躺着的行李箱和背包，他根本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他要在第三个本命年之后，抛妻别子，贸然北上。
他决定提前上车站。虽说车站的等待更加无聊，可他想明天老婆还要送儿子上学，这个万万耽误不得，他走了老婆才能安心休息；二来他也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心，梳理一下头绪。终于下定决就象老婆说的，北京不是他个人的北京，人生地疏，凡事都得有个准备。他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熟睡的儿子，给他掖了掖肚子上的大毛巾，嘱咐老婆说你早点睡吧，我走了。老婆说不是还早着吗？他说没事，我到车站去一样。你早点睡，家，交给你了。说完，提起包便带门出去。又怕老婆在楼上观望，又努力抖擞精神，把身子挺得直直的板儿样，前胸斜挎笔记本电脑，后背挂上背包，右手拖着行李箱，非常胸有成竹。
一旦转过楼角，人便浑身松软下来。
正好是满月。行道树间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一派凄凉。周遭寂静，虚若梦幻，只有行李箱蹭在人行道上，发出单调的磕碰声音，提示着生命的存在。不，怎能如此悲戚，应该是雄壮，至少也是悲壮才对。吕家荣勉励自己，此去北京，虽有野驴蚊子打前站，可还应凭本事吃饭，尽量不求人少求人，能凭自己手里一支笔胸中万点墨便可打得天下，当有十分把握。
想到这里，吕家荣满腔激情，情绪渐渐平和下来。
北京车站，人流如鲫。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吕家荣有种莫名的亢奋。
电话里说好野驴来接站,可偏巧公司里临时有事走不开，野驴电话里说哥们，你看还真不巧呢!吕家荣说没事我理解，当差不自在嘛。野驴说我给蚊子打电话，他离你那儿比我还近呢……先安稳下来，晚上我给你接风。吕家荣说不用不用，都挺忙的，我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不行？野驴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安心下车就是。
蚊子果然等在检票口。
一如既往的瘦。骨瘦如柴。没有预期想的好。蚊子在北京混了六年，仍是打工仔一个，没混得半间屋舍，原因与脸面有关。为着一张相样的脸皮，每次回家大包小包，长辈子侄，没有想不到的。家人都以为他在北京混得人模狗样，挺场面的。事实上呢？那份光鲜那份滋润是装给别人看的--给爹娘看为的是让他们放心；给亲戚朋友看，是为了自己脸上有光。完全打开皮囊，里面如同驴粪球全是草包，一个字不堪，两个字，太不堪。不说也罢。
蚊子来北京后，做过不少职业，都是打零工和短工，没有哪一样干得长。蚊子不同与野驴，野驴与吕家荣是大学同学，蚊子是发小，从感情上蚊子比睡在上铺的兄弟多少要亲近些。他们两人是通过吕家荣认识的，但因为都在北京混，自然也就走在了一起。
前些天吕家荣给野驴打过电话，一是让帮着联系一下住处，二就是工作的事。野驴电话那头稍稍迟疑了下，说住的地方到不是问题，北京这么大，塞下个把人还是有地方的，不过这地方条件肯定不会太好，你是知道的，北京的房价…吃人……想到北京来就得做好吃苦的准备；至于工作嘛，那得等你来了以后再说。吕家荣一听，有门，就说那你先替我把住的地方解决了，不要好，能放下张床就行，其他的见面以后再说。野驴说那好，住的地方包在我身上，我想法安排。吕家荣这才安心。没想到刚来到就野驴就变卦不能来站，吕家荣心里有点小小不悦。
还好，还有蚊子。
蚊子咧开大嘴乐了起来。迎上来接过吕家荣的行李拎了拎说哟，还真他妈的沉，把家都搬来了？吕家荣捶了他一拳。蚊子说怎么样，车上还好吧？我代表北京人民欢迎你。吕家荣说多谢多谢，还请北京人民赏口饭吃。出了站门，的士蜂拥过来，问上哪去要不要送，蚊子理也不理熟门熟路兀自前行，走出车站，才拦了的士。蚊子说记着点，不管到哪里去都别在车站里打的，丫们黑着呢。吕家荣“嘿嘿”笑着表示赞同。
很快到了住处，虽说野驴事先打过预防针，说住的条件不会多好，吕家荣的心里还是凉了半截。怎么说呢？除了一条与外界联系的走道，东南西北起全是楼，筒子楼，麻将牌似的连接在一起，密不透风。他不住楼上，他住楼后的大杂院，砌块砌起来的房子，非常不隔音，租住者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北漂儿，各地的北漂，充分体现了我们的祖国幅员辽阔――内蒙的、东北的、四川湖北湖南的，还有满嘴奥语广东人。吕家荣心想，还是北京好啊，不出门就能弄个民族大团结。等晚上该回来的人都回来了，院子里立刻异常热闹，喝酒的、唱歌的，弹琴的，吹笛子的，打勾机斗地主的……噼了啪啦，如同开了个戏台，炒菜的剁的菜板“呯呯”响，唱歌的嗓门真冲云霄，弹琴的有一搭没一搭，打牌的“啪啪”直拍桌子，两口子吵嘴的操着个人家乡话，叽哩哇拉，把家乡的小把戏都抖落出来了……这叫一个乱！
院里来了陌生人，邻居们并没有感到什么新鲜。这个院里进来出去的陌生人太多太频繁，大家关上门个人过个人的日子，彼此之间前没有来往，也想不起来来往。回“家”的唯一目的就是睡觉，就是抓紧时间休息。北京的时间值钱，要按分秒来计算，所以千万浪费不得。
边听蚊子介绍，吕家荣边开小差，突然他想起了一句话，“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吕家荣皱了皱眉头。蚊子看出来他的不高兴，并没多解释，只说进屋吧，北京的房价比人值钱，能吃人呢！习惯就好了。
吕家荣租的这间房是缩在旮旯里的西屋，想进屋要通过一个窄窄的过道。屋子阴冷、潮湿，估计到十一二点钟能见着阳光就不错。目测一下，大概有七八个平方，放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他和蚊子两个人在屋里一站，立时显得逼仄转不过身来。四下看看没有专用厨房，公共卫生间，洗澡得排队。吕家荣想就这破房子，一月还得八百？简直是抢钱呐！但是看看蚊子一脸平常的表情，吕家荣感紧自我调整心态，安慰自己说北京这地方就这样，寸土寸金，有地方趴着就很不错很不错了，真没能耐这地方你也呆不起。一边说一边暗暗攥了下拳头，替自己鼓了鼓劲。
打开行李卷，吕家荣不得不感激老婆的细心。看着行李卷不怎么大，可是铺的盖的一应俱全。蚊子帮着买齐锅碗瓢盆，墙上糊上报纸，床上铺盖一一归整好，屋子里就有了看相，至少有了人气，不像原来那样阴冷。
蚊子拍了拍手，说大功告成，你看还少什么？吕家荣说行了行了，我一个人住，还整什么锅灶。蚊子说不整锅灶你吃什么？天天下馆子？美得你。北京这地方喝水尿尿都要钱，往后就是放个屁也要看看身后……吕家荣说干什么？蚊子一乐说收钱呗，放屁污染环境，得收污染费。两人乐了一阵子，一边掐架一边等着野驴。
都快到七点一刻了，野驴还没来，两人开始急燥起来，吕家荣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直叫，他饿了。
还好，野驴人没来，电话倒是到了，说晚上公司有事，来不了了。让他们先找地方进行，他应付完这边就过来。
蚊子对着电话说，屁，抠门！舍不得那俩酒钱？叫他来！哥们请。野驴在电话那头听到了蚊子大咋唿小叫一肚皮牢骚，遂笑着对吕家荣说快让那小子闭嘴。说好今天我请，让他仅管点，拣贵的点。吕家荣赶紧说你忙你的，我们哥俩咋都好办。
蚊子嘟嘟囔囔嘴里不干不净，说野驴不够哥们。吕家荣宽容地说也许他真有事呢？端人家的碗总归要服人家的管。这年头谁都不易。
两人出了门，一路西行。吕家荣暗自记着一路走过的大型建筑物。他认得北京，北京可不认得他。可让他遗憾的是一路也没有什么大型建筑物可让他记，这里在北京是被繁华遗忘的角落――贫民区。厦子、窝棚、砖房，磨刀戗剪子的、贩菜的、卖鲜鱼的，长发长须的画家、音乐家、歌手，总之，世界上所有的职业在这里都可以找得到，现在，又走来了他――吕家荣――未来的大作家，大编剧。不知道是解嘲还是怎么的，吕家荣笑了笑，心里总感觉有点底气不足。
两人把腿都蹓直了，蚊子像用筚子荜虱子般把街上大大小小的餐馆梳理了一遍。吕家荣理解蚊子的心情，为他接风好歹也要找个干净、说得过去的饭店，可在北京像点样的饭店菜价贵的能吓死人。倒不是蚊子小气，实在是因为知道挣钱不易，都是自己哥们，能省点省点。野驴虽说在电话里夸下海口，说他请，可万一他要真的忙脱不了身呢？总不能让店主记帐吧？一来他没这个脸，二来他也丢不起这个脸。蚊子暗自在心里骂着北京饭店定的什么破价，哪里是吃饭，简直是吃钱。实在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消费起的。
吕家荣明白这里面的小九九，心想只有自己替他拿主意了。吕家荣站在一家浙江菜馆前不走了，他说蚊子别走了，好赖就这家。我饿了，急需补养。他在家时在类似的菜馆里吃过饭，知道这里的菜不太咸也不太辣，一般人口味都可满足。
菜馆里人挤得满满的，南腔北调说什么话的都有。蚊子点了青豆花生米、蒜泥拌黄瓜两个凉碟，又要了四个热菜一瓶二锅头。蚊子说到北京就得喝二锅头。不错，酒柜子几乎都是二锅头，但是价格不一样，蚊子拿的是倒数第二便宜的一种。吕家荣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搁家里这些酒菜绝不超过五十块钱。蚊子说你还想吃什么，随便点。吕家荣说我随便，这几天在家里路上都没好好吃，胃口不好。今天还成，你点什么我都能吃，都想吃。蚊子说那就好那就好，在外面混就得不挑食，什么都吃。苦也得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