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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北京

发布: 2008-12-19 09:45 | 作者: 筱桦



    
       六
      
       吕家荣对栏目剧确实没有多大兴趣。不过好在这个栏目剧剧情较为简单,只要顺着故事线再垫三两个戏就可以。话是这么说,可是真做起来也费了一番功夫,至少你得保证入戏,保证你垫的戏不和前面的有冲突。
      
       又改完一遍,吕家荣用邮件发过去,顺便提了一句自己剧本的事。但是让他失望的是改完就改完了,居然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更别提他的剧本了。吕家荣心说八成真让自己哥们给说中,这活儿白干了。
      
       小刘走了。只有一句短信,现实是残酷的。吕家荣不太明白,大概是对他有些失望吧。
      
       一天闷在屋里,头晕晕沉沉不得劲。他记得早晨睡到快十一点,两顿并一顿糊弄了碗康师傅,倒是没忘记放两个鸡蛋,不管怎么样,营养一定得跟上。也亏得自己喜欢吃方便面,懒得动时就用方便面来打发肚子,才不至于饿着。吃饱又小睡了一会,醒了,眼睁着却不愿意动。现在他最不担心的就是时间,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打开电脑,看电影。《勇敢的心》,《周渔的火车》。西方大片的魅力果然无穷,他不记得自己已经第几次看了,反正看一次激动一次。《周渔的火车》也是近来不错的电影,吕家荣记住了里面有一句话,“心里面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了”。整整一个下午,他的耳边始终响着火车驶过时轰隆隆的响声。
      
       蚊子说,人和人没法比。你在那里躺着看电影饱眼福,我在街上拼命地跑,慢一点就让人给抓住了。真的没法比。
      
       吕家荣说我操,这还用说,我在这间调不过腚的小屋里看看电影,你就眼红得不行,那我要是和野驴比呢?蚊子说那还用比?所以我说知足常长乐!
      
       在承泽园门口那家麻辣烫摊上,蚊子吃得一鼻子汗,蚊子闷了一杯啤酒后说,家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有北京的马路上被人疯狂的追赶?吕家荣记得自己当时摇摇头,北京的马路上,还是在傍晚,在人如潮涌地下班路上。吕家荣调动起所有脑细胞也没想象出那个场面该是什么样子。他的脑子还没有从《周渔的火车》里晃出来,有些些短路。
      
       事实上,吕家荣看完《周渔的火车》,刚想把门打开透透气,隐约听到一阵歌声,“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是自己的手机。吕家荣寻声而去,手机在衣服底下不屈不挠地唱着。扒拉开衣服,是蚊子。蚊子声音低哑,蚊子说家荣,说话方便吗?
      
       吕家荣几乎笑出声来,说你说我说话方便吗?太方便了。蚊子的声音听起来不对,惊魂未定。蚊子说,家荣你那还有钱吗?我等着用。家荣这才反应过来,说有,但是不多。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蚊子说你别管我在哪,也别管出什么事了。你把你所有的钱都带上,七点半我们在承泽园烧烤摊上见。我现在得歇歇,我刚跑完比赛,快要累死了。家荣说你还贫!快点告诉我出什么事了?要不你现在到我这来,行吗?蚊子说,不行,我得歇着,得静一会想想事儿。晚上吧。就我说的那地方,承泽园万泉河边烧烤摊。记着带着钱呵,有多少带多少。
      
       吕家荣看看时间,六点二十。承泽园。承泽园在哪?对家荣来说,他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就是北京的全部,换个地方,他一准迷路。北京之大,北京发展之快,连老北京都不敢有自信地说全知道,别说他了。吕家荣决定马上出发。
      
       把包里所有的钱都带上,六百七十二块五毛。给野驴五佰,睌上吃东西再花点,还有打的的钱。好在银行卡里还有二千。那是他最后的底线。修改剧本那一万块给老婆寄去了五千,交了半年的房费,吃喝花销蚊子转借去了三千,都是些可以算得出的大直帐。他曾经发誓,只要不动卡里这二千块钱的老本,他就留在北京;只要动了,他立刻卷铺盖回家。
      
       长了个心眼,上车前他问师傅,到承泽园要多少钱.师傅拍拍方向盘,说打表看。不超过三十块钱吧。吕家荣一头钻了进去,说师傅,开快点,我有急事。
      
       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吕家荣明显的有些着急。师傅很无奈地说,没办法,北京的人越来越多,马路越修越挤。吕家荣看看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现在是六点五十整。吕家荣问,师傅,七点半能到吗?师傅说差不多,只要不这么堵就快。看着您有要紧的事?吕家荣说可不,救命的事。师傅说那是得快点。
      
       依着蚊子说的地方,承泽园,万泉河桥旁,烧烤摊。夜幕刚刚落下,这里就已经是一片繁华,各种地摊比肩接踵,吆喝声此起彼伏。烧烤、麻辣烫的生意奇好,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人,空气中充满了麻辣的味、烤肉香味,大排档的师傅把炭火用鼓风机吹得红红的,大马勺能颠到脑门上;烤肉的师傅两手握着钢钎,上下翻腾着肉串,大把洒着辣椒、孜然,不时还亮开嗓门冒充新疆人吆喝两嗓子;涮麻辣烫的两口大锅热气腾腾,沸腾的汤汁如同红油一般,挤挤匝匝围了两三层人,老板娘恨不得自己能像千手观音……
      
       都是幸福的人啊,多么热闹的繁华烟火气!
      
       吕家荣没找到蚊子,看看表还差十来分钟。他挑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服务小伙过来,吕家荣说两个人,要了十串肉串,一盘花生两瓶啤酒。小伙子利索地架上桌子――两个凳子上架了块板子,摆上两付碗筷,酒杯,套着塑料袋的大碗,以示卫生,还好清洗。酒菜很快上来,吕家荣边吃边等。一瓶酒刚下肚,蚊子神出鬼没地出现,头上扣着一顶草帽,压在眉毛上。
      
       吕家荣说你搞什么,吓了我一跳。蚊子并不多说话,两眼警惕地扫了一圈,抓起啤酒杯一饮而尽。吕家荣慢点,吃点东西再喝。蚊子抹了抹嘴角,抓起两串肉串,说哥们,再整点耐饥的。
      
       吕家荣赶紧起身,挤到麻辣烫汤锅前,什么猪肉、牛肉火腿肠、丸子土豆豆腐皮、海带香菇蒿子杆,拾缀了小半筐。见荤素一样钱,又多拿了几串猪下水。吕家荣说老板帮帮忙忙,闻着就香,馋得口水都掉下来了。
      
       老板脸上满面红光,说这位老师您可真会说话,冲这我得多送您两串,看见嘛,腰子。老师呀,多整点腰子好。男人嘛,现在闲着不用,哪天忙起来再补可就晚了。
      
       刚坐下,蚊子伸着头问你和老板贫的什么?吕家荣说瞎贫呗。还是说说你?怎么回事?蚊子说我把一警察――保安,给拍了。
      
       吕家荣顿时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瞅了瞅四周。
      
       蚊子冲他一呲牙,说放心,他们现在追不到这里。吕家荣说你知道他们追不过来?蚊子说当然。丰台,离这远着呢。吕家荣瞪了他一眼,说到底是怎么加回事?蚊子说他们说我偷东西,要拘留我。几个人打我一个。吕家荣说你到底偷了吗?蚊子说没有……我,倒是想偷来着。小陈的自行车让人偷了。她住那儿离上班的地方有六七里路,坐公交车也不方便……
      
       那你就能偷!?吕家荣说。
      
       那不叫偷。叫顺。蚊子还振振有词,说人家能顺我为什么就不能顺?反正顺来顺去都有使的用的就行。
      
       吕家荣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说你别给我讲这些歪道理。顺,你这下顺得好,顺出麻烦来了不是?打警察是怎么回事?
      
       蚊子原原本本地讲了起来。这几天他们一直都在丰台帝景小区装空调,因为今天就还有几根管子没安,老板让他自己一个人来。安完最后一根管子都快五点了,他收拾收拾想回家,出了楼宇门,他看见一辆粉红色的坤车停在那儿,特别漂亮,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小陈,想起小陈被人偷去的那辆自行车,想着要是把这辆车送给小陈,她该多高兴,说不定就答应和他结婚了。你知道,北京的女孩子—包括这些打工妹—你和她干什么都可以,说到结婚,可就难了。说干就干,他把车子扛到另一栋楼,用铰钳铰断链子锁,刚收拾好东西想走,迎面来了一个警察。警察很有警惕性,看着蚊子和粉红的小坤车不怎么搭调,就问蚊子是那栋楼的。蚊子心虚,蹬车子就跑,警察就在后面追。
      
       因为快到下班的时间,小区大门完全打开。蚊子心里暗自高兴,心说谢天谢地,大门要是锁了可就麻烦了。可偏巧门口的保安远远地见蚊子冲过来,后面还有警察叫喊着追赶,赶紧迎面要拦蚊子。蚊子一看要坏事,他知道这儿的保安都是专门从保安公司请的,三脚猫的功夫都会几下,一个自己都不一定能对付,别说一过来就是俩了。蚊子有些狗急跳墙,见路边有一堆板砖,“噌”地一下从车上蹿下来,伸手操起路旁的两块板砖,准备一人赏他们一块。蚊子的手法很准,这都是时候打弹弓练的。其中一板砖砸在保安的腿上,另一个保安赶紧闪开,接着往上一跟,手里的橡皮棍就招呼在蚊子的肩膀上,疼得蚊子“哎哟”一声急叫,我操你妈,老子和你拼了!一回手,另一块板砖拍在了保安头上,不,是前额,脸上。
      
       蚊子说我看见他趴在地上,眼珠子流了出来,挂在鼻子上……吕家荣一阵不恶心,赶紧站起来跑得远点,一大摊刚刚咽下去的汤汤水水全喷了出来。那还不算,吐了还想吐,最后觉得嘴里发苦,一口口吐得全是绿汪汪地胆汁。
      
       瞧你,蚊子递过一杯水,又不是你……吕家荣摇摇手不让他再说。蚊子沉默了一会突然说,其实,我比你还要难受。那一会我觉得自己马上就活不了了。逃出来后,我走到哪都觉得有人跟着我,马上要被人抓住。我藏起来,不能想东西,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个迸出眼眶的眼珠子。他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这里面是空的,我早吐完了。家荣啊,我敢打赌,你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恶心的东西。摇着,晃着,还往下滴血……吕家荣的喉咙里又蹿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
      
       蚊子笑笑说,我不说了。我得赶紧走。搭货车,连夜走,能走多远走多远。钱你带来了吗?吕家荣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钱,说我就这些了,你先拿着。不够我再给你汇。
      
       蚊子数了数大张,揣进兜里,说哥们,谢了,等我回来,一起还你。
      
       七
      
       蚊子最后也没能离开北京。
      
       吕家荣再见到蚊子是他的尸体。听警察局的人说,蚊子搭乘了一辆拉蔬菜的货车,开得好好的,蚊子突然从车上跳了下来。吕家荣说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跳下来?警察说他们也不清楚。当时有两辆警车正想要超车,没想到蚊子跳了下来,头碰到地上,当场身亡。
      
       吕家荣明白了,蚊子肯定以为这两辆警车是来追他的,所以仓惶跳车。警察又说,因为在蚊子的手机上最后一个联系电话是你,所以请你来确认一下身份。
      
       蚊子静静地躺在冰柜里,脸色苍白,他脸上结了一层薄霜,家荣觉得蚊子很严肃,从没有过的严肃,仿佛在思想一个问题。在他随身带的行李里,吕家荣发现了一个本子,里面工工整整记着他借家荣的钱数、时间。最后一笔就是那天晚上。
      
       北京,我们的北京!吕家荣站在警察局的大门口,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浮上心头,他摸出电话,想打给野驴,打给蚊子,他想说,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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