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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北京

发布: 2008-12-19 09:45 | 作者: 筱桦



     
       王洪文的学习成绩其实很不错,和吕家荣一直不相上下,只是时运不济,连续三年高考都离分数线差了那么一点点,第一年差一分,第二年差二分,第三年仍然差二分,三年差的分数加起来刚好五分整。记得最后一次分数线出来时,蚊子父亲一脸的沮丧,把头埋到两腿弯里狠命抽那盒廉价纸烟,蚊子的母亲则捧着心口在那里没命的咳嗽,咳嗽声撕心裂肺,似乎不把心咳出来不算完。在母亲脚底下摊了一大堆刚刚装好的廉价打火机,那东西组装一个可以挣五分钱,是蚊子学费来源之一 
      
       在堂屋,小木桌上摆着饭菜――煎饼、面汤,菜是白水炖萝卜,都已经没有了热气。因为缺油少盐,白水炖萝卜看上去寡白寡白让人没食欲。在西厢房,蚊子蜷曲着的身子像个大虾米,他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句话不愿意说。开学上大三的吕家荣特意请假回来,陪了他一宿。这一宿两人仍然一句话没说。不知道怎么说。后来不知道怎么吕家荣睡着了,醒来时天还没亮,屋里却没了人影。蚊子学习的桌上扔着几张纸,纸上一行行写的全是“造化弄人”。
      
       确实是“造化弄人”。
      
       蚊子妈站在院里,看着天上薄如纸片状如柳芽的月亮说,俺儿的命太贫了。
      
       “贫”,那时吕家荣还没领会这个词的深意,若干年后,他回过头再细细琢磨这个字,感觉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简直是太有意味了。
      
       蚊子一走十多年没回来。
      
       吕家荣真没想到蚊子也会在北京,不由得慨叹道,这世界真他妈的小。在电话里蚊子说的多,吕家荣说的少。蚊子只是简单说了说自己的情况,重点描绘了野驴的前景。听话听音,蚊子说起野驴来充满了羡慕,看样子,野驴的“好”不是一般的“好”。
      
       吕家荣的心动了。一来他真的想去北京混混,称称自己的斤两,看看自己到底能有多少水分;二则嘛,他在家实在没事可干,想写小说总是找不到感觉,进不了状态。他想反正有这两人在北京垫着,再怎么说也不算无依无靠。
      
       没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还没打好,后院倒是着起火来,并且火势不小。
      
       吕家荣办停薪留职事先没跟老婆商量,老婆本来以来他只是说说,没想到心动立马就付诸了行动,感觉有点藐视自己的意思,心里多少有点不快。办完手续后又见他在家表现非常不好,每天睡到日上三杆不说,起了床也只是人换换个地方,继续在沙发上躺着,一天到晚啥事不干,啥心不操。老婆先是忍着,觉着他刚下了岗,肯定心里不痛快,自己别再惹他心烦。可时间长了,看他仍然整天死气沉沉没个精神,仿佛谁欠了他八万块钱;说是写小说,实际上一个字也没动,挂在电脑上成天不干正事,写小说不过是个幌子。心里的火慢慢积聚,一点一点往外拱。终于这天火压不住了。
      
       那天老婆在单位里和领导顶了两句嘴,领导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你不想干有想干的,不想干就下岗。几句重话说的老婆脸上挂不住,心里挺委屈。凭什么自己干的多倒不落好了?领导说现在就是这样,干的多不一定落好。人家不是说了吗,不罚勤不罚懒专罚那个不长眼……领导嘴大说了算,老婆有气也只能窝着。
      
       满腹委屈回到家,本来想向老公诉诉苦撒撒娇,找点安慰。可偏偏看到眼里的是乱七八糟的家:床上堆满了衣服,锅里剩了半锅底稀汤,水池里泡着油盘子油碗,孩子在一边犯病似的大吵大闹……更可气的是吕家荣啥事没有,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遥控器换频道换得比眨眼还快。积攒了多日的小火终于成引发出“火灾”,且异常凶猛,话一句紧跟一句,一句一句直指吕家荣命门。老婆说吕家荣你还算个人?还算个男人?还要这个家?……上班忙这也忙?家里的活非要等我回来干?一身懒骨头没有四两肉,还能有啥出息?是人有出息你也没出息。还想提拔,就你这样想提拔除非领导瞎了眼……
      
       话不多,声不大,可句句像针,根根扎在吕家荣心上。吕家荣真想拍案而起,可一想自己要有三年的时光不领工资,满腔的雄心壮志能否换回碗里的米盘里的菜孩子的学费尚不知可否,好了还好,若是不好,这三年的时光家便要女人养,自己约等于吃了三年的软饭。老婆虽说不至于因为他三年不挣钱便与他分道扬镳,可自己端碗吃白饭,说起来总没有那么理直气壮。哪个男人不想封官加爵?哪能个女人不想夫贵妻荣?要知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人生多半如此,夫妻也不例外。
      
       吕家荣把这口气硬生生咽了下来。
      
       心动不如行动。但是行动之前一定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吕家荣在压抑的气氛中又挨过了一星期。这一星期说过得度日如年一点也不夸张。老婆搂着儿子霸占着大床,另吕家荣不得近身。吕家荣只好窝在儿子的小床上,一个人闲得百无聊赖,耐不住寂寞也只能往浴室里跑,把花洒开到最大档,冲身上,更对着裆里红通通、硬梆梆的物件猛冲。吕家荣叹息道,人不走运,连累得这这小兄弟也沾不了荤腥。
      
       从学校接回儿子,吕家荣破例下厨弄了几个好菜。
      
       说心里话,老婆总体上说确实是个好女人,做姑娘时也是水鲜水灵俏人一个,嫁给了自己,家里家外全都操持着,自己莫说是做饭,就连平时洗澡,裤头背心都放得好好的,而且随叫随到洗头搓背负责到底,他只管带人就成。就这,自己还常给她甩脸子看,想想也真是难为她了。、
      
       吕家荣的眼圈有点红了,又拍了些蒜泥,弄了个老婆最爱吃的蒜泥黄瓜。
      
       老婆回到家,看到一桌子肉啊鱼啊的吃了一惊,再细看还有蒜泥黄瓜,又吃了一惊。平时吕家荣最讨厌她吃蒜泥黄瓜,他特讨厌蒜泥味,说臭!平时做菜她都不怎么放大蒜,今天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见妈妈回来,儿子嚷嚷着要吃饭吃鸡脖子。这也是儿子唯一的喜好,吃鸡不吃鸡肉要啃骨头,特别偏爱吮鸡脖子。一时间两人无话,纷纷给儿子夹菜,小碗里的菜堆得立刻冒了尖。儿子饭量小,各种菜都只吃了几口就跑了,吕家荣在身后叮嘱他要先做作业,后看动画片。
      
       这期间,老婆一直都没说话。重新倒上酒,吕家荣一饮而尽,低着头说静静――静静是老婆在家里的昵称,吕家荣只在谈恋爱时叫过几次,这会儿不知怎么脱口而出――静静,我有事跟你说。老婆低着头,用牙尖一点一点咬着黄瓜片儿。吕家荣说这些天真委屈你了。我确实有心事。和我一起参加工作的人都是局长副局长了,再不济也是局长助理,只有我还原地踏步。都一样干活……我窝囊啊。老婆低着头说我明白,这次办停薪留职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吕家荣点点头说是。这些年我给局里光全国性的奖就拿了好几个,凭什么每次提拔都没有我?人嘛,不蒸包子还蒸(争)口气呢,凭什么好事都是别人的?!静静,我想开了,干嘛非得一棵树上吊死,我就不信凭我这一枝笔,还给你们娘俩打不了个天下!
      
       老婆倒还算理智,劝他说你也别想太多了,哪个单位都有这样的事儿。我们单位领导开会时公开说过,现在的社会,干的多并不一定就得好。哪个领导不喜欢跟自己走的近的人?你倒是好,连领导的边儿也愿不沾……停薪留职就停薪留职,不是还有我这份工资吗?省着点,也够咱一家三口花的。吕家荣摇摇头,说no,你不懂,男人靠花女人钱过日子,那还算是男人吗?你放心,我不会饿着你们娘俩。我要让你们娘俩过好日子,让我儿子读最好的学校,让我老婆穿名牌衣服……        
      
       老婆伸手夺过他的酒杯,说你啊,净做白日梦!我也不要什么名牌衣服,你只要管好我儿子就行了。
      
       夫妻俩言归于好,自然其乐融融。儿子照例要上大床睡,被老婆好言劝走,好不容易等儿子睡熟,两人洗罢上床,考虑到好久不做,怕太激情声音太大吵醒儿子,吕家荣便把房门拴紧,弄得两人样子不似原配,倒像偷情。老婆有些贪婪,吕家荣一担公粮交毕,仍然“哼哼唧唧”抱着不肯撒手。吕家荣抚摸着老婆渐松的肚皮,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且心不在焉。打量屋子四周,黑暗中周围的物件看不那么真切。他暗生错觉,仿佛这里不是家,而是旅馆,或者租住的房间,他不可能常住,得做好随时开拔的准备。吕家荣浑身一激灵,猛然醒来。
      
       重新拉开床头灯,把老婆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拿下来,老婆醒了,问去厕所?吕家荣摇摇头,说给你商量个事。我想去北京。老婆闷着头,说去几天?吕家荣说不知道。不是玩,是创业。我想试试,北京毕竟机会多,野驴、蚊子都在北京,而且听说野驴混得还不错……
      
       老婆始终闭着眼,吕家荣看到两滴眼泪就挂在眼角上。老婆说我就知道你今天摆的是鸿门宴,没什么好事。你以为到北京就容易?你以为北京就是你个人的北京?在家有在家的好,出门有出门的难。在家不容易,出门也没那么顺当?半晌,又说算了算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拦不住你,你想走就走吧……挣钱不挣钱的先别说,十天半月知道往家报个平安……
      
       老婆把身子一转,咬着被子嚎啕大哭起来,吕家荣费力地把老婆揽在怀里,也掉下两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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