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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虫飞

发布: 2015-8-27 19:10 | 作者: 王小木



        这么急?
        是呀,是很急!吃完了馒头,又喝了一碗水,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眯了一会,就睡着了。
        一股浓浓的小麦香味惊醒了她,她坐了起来。妈坐在桌子边,拿着一把篾刀在捶核桃。面前放着几个糠粑粑和两盘菜,一碗蕃茄汤。妈说,饿了吧?吃吧。
        妈递了一个到她手里,她啃了几口,红糖就露出来了,香甜到骨头里了。
        麦伢子最喜欢吃这个了。
        哈……。她不想提到麦伢子,一想起他们爷四个,她就心慌,吃不下饭。她想多吃点,晚饭就不用吃了。客车司机到了晚上十一二点,就会把他们像赶羊一样赶到一家路边餐馆的院子里,想到旁边活动活动都不行,只要你跨出院子的大门,就会有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吼你,直到把吼得你赶紧缩回了跨出去的脚。不吃吧,又饿又冷还要遭开餐馆的那些人的白眼。吃吧,又贵又脏还要挨宰,吃完筷子还没放下,肠子就会悔青。这些跑长途的大客司机,没一个好东西!就这点小钱,他们也看在眼里想在心去把它挣到口袋里。
        她站起来,跳了两下,摇了摇自己的身子,肚子空了一点,又吃菜,喝汤,狼吞虎咽。
        现在几点了?她问。
        都四点了。你睡了五个多小时。她用篾刀的背砍核桃,嘣地一声砍破了一颗,另一半壳飞走了,只剥到一半的核桃仁,扔进了嘴里,边嚼边说,还是去年的铁核桃。不过,铁核桃的味蛮好。
        她把剩下的两个糖粑粑是卫生纸包好,塞进包里,问,时间不早了,钱呢?
        什嘛钱?
        你答应借我的钱啊!
        我不想借了。又拿过来一颗,用力一砍,没砍破。
        为什么?
        我看得出来,这是肉包子打狗。
        这是救命钱呀!妈,你想让我死吗?
        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妈!
        如果真治不好,索性就不治了,丢了算了。
        丢不脱呀,我的姆妈!她叫了一声,跪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好了,起来吧!有什嘛事好好说,反正今天也走不了了。妈看也不看她一眼,把剩下的核桃装里袋里,走进房里,把篾刀放进衣柜的下面。
        她嚎了起来,肝肠寸断。
        妈跺了一下脚。好了,我最讨厌哭妣丧逝的,人又没有死,犯得着这么个。好歹你有两个是好的,不错了。不能太贪心了。
        她不做声。妈又说,别人一个都没有,还不过了?知足吧你!
        妈进房里,把桌子上的一个十四寸的电视打开了,武打的嗨嗨声传了出来。妈喊,过来,看电视吧。
        她没有过去,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天花板是深棕色的实木板镶嵌的,看来副镇长是化了大本钱的,只不过现在布满了灰尘,几个角里都有蜘蛛网。今天是回不去了,这个小气鬼刘帮英!
        天慢慢黑定了,那些蜘蛛网都不见。妈找了一套白纺绸衣服,放在她的脚头,说,去洗洗吧!瞧你肿眼泡腮的。别动不动就哭妣丧逝的,人一哭,就没劲头了。
        她哼一声,穿了拖鞋,就到卫生间里,把门锁上,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拼命冲洗身上。
        穿了那套白纺绸出来,仍然有汗不停地出,用手扇着风。还不到六月,就这么热了。妈笑道,还挺合身的。这样才好!一个女人,就得要干干净净的。这是我到尕尕哪里穿的,你别弄脏了。
        切——,你还有尕尕?
        我是说你的尕尕,我的妈。
        看你那精神样,还有几十年去吧。
        说不清楚呐,芝伢!说不定哪天眼一闭就过去了。
        她用手腕上的橡皮筋把头发扎好。妈惊道,你的脸怎嘛还这嘛肿,比我的脸还肿。是不是得什嘛病了?
        她没有理她,她也没细看她的脸。过得愁云惨雾的,还有好脸色么?关掉了灯,坐回沙发上。妈无趣,便回房躺下了。她坐了一会,凉快多了,也躺下了。
        妈把电视关了,昏黄的灯光斜斜插过来,妈说,你过来这里睡吧。见她不哼声,妈又说,人这一辈子,该要经历几多罪哟。从你达达和我结婚起,哪一天清闲过。一结婚就分家,房屋没分到一间,只分到那把篾刀,还有一大笔债。生产队见我们可怜,把仓库借给我们住,仓库四面漏风,一下雨要拿着盆四处接漏。你达达在矿上挖矿,我得在生产队挣工分挣口粮,年纪青青就有了你们两个,没人带,只好前面一个后面一个绑着,插秧、割谷、挑草哚,哪一样不干?回到家一看,大人小伢都是泥,伢屁股上屎尿一大把,哪里还有功夫哭?把你们往水盆里一扔,赶紧跟你们洗,洗干净了,丢下饿得嗷嗷乱哭的你们,还得做饭,草耙子湿蠼蠼,烟子把眼睛都醺瞎……。
        过去的事早说了几百遍了,都听腻了。她有点迷糊了,迷糊了一大会,妈问,你还记得啵?妈不管她有没有吭声,又继续说,把你出嫁了,日子刚好过一丁点,你达达就在矿上出事了,虽赔了这点钱,哪里就够吃?不捏紧点,早就没有了……。
        她从沙发上爬起来,跑进房里,问,妈,到底借还是不借的?
        妈依然躺着,说,瞧你赤眉黑脸的。死婆子!不借,你又能怎嘛样?
        她抽开抽屉,到处乱翻,边翻边说,这钱也有我的一份,我一定要拿到!
        妈坐了起来,你这个死婆子!活该你倒霉!你这嘛凶,一分钱也不想拿到。
        她打开柜子,从里面的小抽屉里拿到几把钥匙,一一打开了,没有钱。没有存折,什么也没有。她又蹲下身子,用手去摸柜子的底部。她记得小时候,常常见妈把钱藏在柜子的最底部,然后用胶布粘住。她终于摸到了。她心里开始窃喜。妈从床上爬起来,大骂了起来,你这个天杀的贱婆子!卖屄货!你犯抢呵……。一边骂一边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马上就留下了几个手爪印,血慢慢渗了出来,她的另一只触到了砸核桃的篾刀,她的手也伸向了篾刀。她石破天惊般地明白妈为什么把篾刀放在柜子底下,妈时刻都有防备,都备有武器,篾刀就是她的武器。她抓起了篾刀,像砸核桃一样砸了过去……。
        妈没有吭一声,就倒在地上了。她呆住了,怎么刚刚砸到了她的太阳穴?篾刀咣地一声掉在地上。这是祖传下来的信物,是爷爷奶奶在他们分家时唯一分给他们物件。虽然好久没有去钻了,也没有磨了,但依然坚硬无比。她常常记得孩提时候爷爷拿着篾刀坐在天井中央,把一根根竹子削成一片一片的,表皮就编成箩筐、筲箕、洗锅的刷子等等,里皮没多大的劲儿,就编成粪挑之类的农具。现在没有这玩意了,在南方就看不见这东西了,只有老家才有,只有老家才能看见……。她摇她,就像小时候想吃打粑糖时的样子。刘帮英总是被她摇不过,就从腰包里抠出几分钱来,让她去找那个挑着担子的老头敲糖,刘帮英喊,让那个死老头多敲点……。她开始喊她。妈-姆妈-妈妈-刘帮英-帮英-英子。都没用。她就像死了一样。天呐!该不会就真的死了吧?她掐她的人中,像掐雯雯一样。她掐人中都已经炉火纯青了。她把她的人中掐得白一块黑一块的,她还是纹风不动。她喊,你醒醒呵,我不要钱了,还不行吗?她还是不理。真死了么?人死就是这个样子的么?她开始发抖。冷汗把衣服全打湿了。她也跟她一样,在地上躺下来。她和妈并排躺着,她还把手放在她冰凉的身上。
        谁家的鸡开始叫了,紧接着,一群鸡就开始叫了,高高低低的叫声。都是些跟屁虫!人喜欢当跟屁虫,鸡也喜欢当跟屁虫。跟屁虫就那么好么?跟屁虫有跟屁虫的好处。跟屁虫不需要脑子,不需要费多大的劲就能活着,更不需要尊严什么破玩意儿,只需把自个弄得黏黏糊糊就行。她起身,把玻璃窗打开了,听了一会儿鸡叫声,天就开始发白了。她动手把妈搬到床上。她好轻呵!轻轻一掳就掳到床上了。她把自己身上的白纺绸衣服脱下来,给她换上。到卫生间拿了毛巾,蘸了水,给她把脸洗干净了。她的太阳穴上有一条长方形的痕迹,用毛巾在上面敷了一会,还是有。算了,让它去吧。她给她梳好了头,还给她还擦了擦脸油,还是冬天剩下来的蛤蜊油。蛤蜊油让她的脸看起来有了很多光泽。她给她盖好毛巾被,到卫生间把毛巾晾好,到妈衣柜里挑了一件好看点的衣服,换上,然后拿着存折,背上包出门了。
        她在信用社把二十五万全部取了出来。还是二十五万。妈的日子怎么过的?一分也不见少,再怎么节省,吃喝还是要用的吧。她在太阳底下,走到农业银行的门口,把钱存进了杨凌的卡上,走出门,拨通了杨凌的手机,说,妈把钱都借了,你给雯雯看病,不用管我了。她没有听杨凌的回话,迅速关掉了手机,走进了派出所,她跟派出所的人说,我妈死了,是我杀死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露微笑,全身放松,就像说自家园子的菜被人偷走了一样。警察有点不信,但还是拿出本子来给她作记录。警察问着问着,她竟然趴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什么梦都没有。
        依然是昏天黑地的睡,不知睡了多么天了,也不知警察是什么时候给她戴上了手铐脚镣的,一翻身,就哗啦啦响,像打铁的声音,更像砍刀砸铁核桃的声音。有个人开了铁门,并拍她的脸,她撕开眼皮,光线再一次让她把眼睛闭上了,那人赶紧说,有人要见你,接你出去。
        什么?我能出去?
        是啊!你没有杀你妈,当然要出去了。
        那人拿钥匙把她的手铐脚镣打开了,继续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妈死了,放在哪个人身上都会受不了的,但也不能就说自己杀了的呀!搞得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杀妈的人,害得我们镇也成了黑镇。现在好了,冤案洗清了,我们镇也不用背骂名了。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跟着那人出了一道又一道的铁门,才走到一个放着长条椅子的房间里。已经长了很多白头发的黄海站起身,笑着对她说,芝芝,我来接你出去。
        她盯着他看,不认识一样。
        好了,先回去再说吧。
        他拉着她,出了看守所的后门。推出停在车棚里的摩托车,扶着她坐上去,向镇子里驶去。
        他把她带到妈住的院子里,打开自己小屋的门,说,进来!进来先坐一会,再去洗澡。
        她施施艾艾地进了屋,屋子里依然简陋,什么家电也没有。黄海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一个夹子,打开给她看。第一页竟然是一份遗书:
        我刘帮英已身患肝癌,知道不久于人世,决定用篾刀结束我的生命,追寻我的老伴去。余下的钱一双儿女一人一半,房子也是一人一半。
        立此凭据为证
        刘帮英
        她呆若木鸡,黄海冲她点头,示意她再往下看。
        都是遗书,只是自杀的形式不同,有用菜刀的,用钉捶的,还有用老舅药的。她看不下去了。
        黄海说,她出事后,派出所的人一走,我就在我的铺盖下面发现了这个。看来,她早就知道我们的心事。
        你也想过么?
        黄海点了点。两兄妹都不再说话。突然一瞬间,屋子里光线亮得刺眼。正中午了,屋顶上的亮瓦里就跑进了太阳。她避开了那束阳光,举了举手里的那叠遗书,说,真想不到,她的字还是写得那么漂亮。
        她是文革前的初中生呢。
        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她还教我们俄语。子拉啊丝围接,这是你好。你还记得不?
        丝拔C把,这是谢谢。你老喜欢卷起舌尖说死吧死吧。
        这是你喜欢说的,怎么赖我身上?
        如果命运好点,她还可以当老师。
        算了,哪里有如果。她什么时候得的癌症?你也不知道么?
        黄海摇头,把那叠遗书收进了箱子,说,她一生小气,视钱如命,不伤人不开腔,哪个愿意跟她多说话。对了,芝芝,你的雯雯我也可以替你先养着,反正我跟兰兰也没有孩子。
        到哪座山上再唱哪支歌。再说吧!她出去,站在院子里,阳光像把剪刀,在咔嚓咔嚓剪她的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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