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飞
发布: 2015-8-27 19:10 | 作者: 王小木
我凭什么嘛？麦伢子是他杨得财的孙女，凭什嘛要我带？
可麦伢子是我的伢呀，妈！是你的外孙女。眼泪终于要跑出来了。我有什么法？再过下去，只有等死！麦伢子马上就要上学了，要用钱呀，妈！
算了，芝芝！她不带，我来带吧。黄海推门进来了。他一直在外面，一直与麦伢子翻杈，一直竖起耳朵听。
麦伢子欢呼一声，我要留在舅舅家了，我要留在镇上了！
帮英妈妈捶了一下桌。黄海你一个踩麻木的，吃饭都靠老娘，怎么去带麦伢儿？还不都是我的害。这个鬼狗日的杨宝，走到哪里都不得好死哎－！害老娘的伢子去打工哎－！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跟你狗日的结婚！你是你狗日的天天求，天天磨……前途都毁了……毁了－。
见妈这样，她反而干了眼睛。杨凌的影子总在眼前晃动，赶也赶不走。
妈，别这样了！说这些有用吗？打工又不是去死，什么都毁了，难听死了。兴许我能找到好工作的，兴许从此能过上好日子的。你许的麦伢儿的糖面粑粑呢，面发好了？在哪儿？
还有心情吃粑粑？算啦，随便吃点吧。菜在厨房里头，我头疼的厉害！ 妈站起身，走到房里，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她到厨房里找到了一些青菜和土豆，在坛子里摸出了一块腊鱼，先把饭焖上，再把腊洗干净了，放在蒸锅里。择好青菜，切好土豆，把姜蒜都配好了，又舀出一碗面粉，用水调好，到处找，找不到糖。她喊，妈，你的糖放哪儿了？
没糖。你要糖做什嘛？
跟麦伢子做粑粑。你上次许她的糖粑粑，她做梦都在吃。
真是好吃佬托生。没有发面，毐面粑粑有什嘛吃场。
总比没有的好。好歹唬唬她，要不然又闹。
她还敢闹？都这么大了，她爹不醒事，她也不醒事么？尝她两巴掌。
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是你说话不算话，还要打别个么？麦伢子！麦伢子——！
麦伢子汗流涔涔地跑进来。玩什么？这么多的汗！
舅舅和我玩虫虫虫虫飞。
你都多大啦，还玩这个？那是一两岁的伢玩的。
我们可以跑着玩呵。我当小伢，舅舅当花狗。
你去跟妈买点糖吧，给你做糖粑粑。
黄海站在门边说，要不把兰兰也喊来吧，她都有一个月没来了。
妈在屋里大声说，没有菜怎么喊呐？
她又掏出十块钱，让舅舅给你买十块钱的肉带回来。我再炒个肉丝，打个番鸡蛋汤，去喊吧！
两个人欢天喜地的掀门走了，麦伢子继续唱道，虫虫虫虫飞，伢儿要我背，背到沟里走，碰到了大花狗，花狗花狗你不咬，我买个粑粑你过早，花狗花狗你不哭，转过弯来就到你的屋……。
妈，黄海跟兰兰的婚也该结了！他只大我一岁。跟他同岁的，小伢都几岁了呢。
没有钱，怎嘛结婚？
不是还有二十五万的存款吗？
哈，你也掂记那笔钱？那是你达达的卖命钱，那是我的棺材本养老钱！哪嘛都不得动的。
好好，你不动，你不动，留着到棺材里动吧！她进厨房，拧开煤汽灶，准备炒菜。
妈从床上跑起来，站在厨房门口，手指着她，说，哼哼，你倒是想做好人！你也结婚这么多年了，伢儿都五岁了，你也是成人长大的人，你可以帮他呀。
把油放进了锅里，甩了姜进去。我的姆妈，我拿什么帮他呀？杨宝在家也是一年四季都要喝，两天不喝就要撞墙，地里的收成都被他拿去喝了赌了，我手里的用度，是种点园田卖菜得来的，紧巴的跟抽筋似的，就差一点要去抢了。现在好了，索性跑了，人影也不见一个。这就是你们给我找的好女婿！
什嘛我们找的？脚长在你自己的腿上，哪个逼你强迫你了？
土豆倒进锅里了，又放了一点大蒜进去，锅铲敲得当当响，香味在锅里暴跳如雷。是呀，我是同意的！我当初一个十八九岁的伢，懂什么？你们中学都不让我读完，把我像祸害一样处出去！无非就是看杨宝的达达是村主任，你能沾光吧。村主任能当一辈呵？村主任经得起他儿子这么折腾呵？
你！你这个死丫头……你嘴硬了是不是？妈脸变得铁青，拍了几下巴掌，就势顺着门板坐在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了起来。我的那个死鬼－的人呐——你死哒－，把我一个人留下，你的伢都欺负我呢——！你把我也带走吧——！
黄芝芝把火关了，过来站在妈的面前，深吸一口气，又唉一口气，说，起来吧，算我没说！帮我带伢，我保证寄钱给你。
一个月五百。妈从地上爬了起来。隔壁宋妈带孙伢，儿子给她八百，我给你打了折的。
五百就五百。
她问财凯，蝮镇离深圳近吗？她本想到深圳的，但却被财凯要到这里来了。人一出来就能找到工作，也是件幸运的事。
财凯说，近，坐海船二个半小时就到了。
她唔了一声。
你在深圳有人？财凯敏感地看她。财凯是她的组长，是承包市场街区这块卫生的头目，黑瘦黑瘦的，看不出年龄，四十多岁五十多岁都说不太准，眼白是昏浊的，眼珠子小小的，像蝌蚪一样灵活。他在熙熙攘攘的劳动市场里一眼就看中了黄芝芝。财凯承诺，只要在镇环卫所干满五年临时工，就能转成正式合同工，和当地人一样，还可以把户口迁来。
没有。她放下帽子上的纱，把垃圾桶摆正，让卡车挂勾挂上，把垃圾倒入车箱里。一群豌豆大小的绿头苍蝇从里面飞了出来，她赶紧走开了。
下个礼拜全市卫生大检查，市场不准摆地摊了，不准有一块卫生死角，你们都得上白天班，把眼睛都睁大点啦。
恶臭味还在袭卷四周。她又跑了两步，吐了口唾味。
芝芝，你听见了么？
听见了，老板！
他喜欢别人叫他老板。他眼睛皮往下搭拉着，极像荆州城里那个闻名的汉代古尸。他是本地人，家里有几套房子出租，还在环卫所承包这一大片的卫生，只雇了五个人，每个人每月开二千三百元，这中间又赚多少钱，他谁也不说。
蝮镇三面靠海，只有一条道能往市区。海风一吹，雨一淋，地上就干净的像镜子一样，那些灰和垃圾都卷到海里去了，只是市场和生活区的工作量很大。特别是餐馆，镇上搬来很多大企业的新车间，人口骤增了几万，餐馆生活特别火爆，排风口整天张着大嘴呼呼地往外排送油烟，一会儿是烤鸭的味道，一会儿是盐锔虾的味道，一会儿又是爆炒鸡丁的味道，每当饿的时候，这些味道就会闹腾得厉害，让肠子咕哝的更响。
财凯对她还算好，守的这一块没有多少行人，离厂区隔几里路的大马路，只是餐馆多。一到中午，小车就挤满了车位。她空闲的时候，就站在树荫下看这些从小车上下来的人。
来了一辆奔驰。从车里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得妖娆暴露，紧接着又下来一个男的，白白净净四十多岁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小三。这地方，有小三的人并不是什么丑事，反而是件很有面子的事。那些正房们，为什么就忍了？男人拿着一瓶矿泉水，喝了两口，就扔在地上了。没素质！她过去把矿泉水瓶子捡起来，放进随身的袋子里。又来了一辆奔驰商务车，从里面下来的五六个男人，个个气宇轩扬的，就连一个小眼睛黑皮肤的男人，也显得气质非凡。他手里有一张废报纸，走了很远，才送到垃圾桶里。她站在树荫下看那个男人，眼睛看得冒出了金花。
两点多了，接班的美珍来了，是财凯开卡车送她来的，顺便也带她回去。她把撮箕交给了美珍，摘掉了帽子，脱掉了工作服，汗已经打湿了头发，脸像重洗过的一样。她把头发重新散开，用手指梳理好，扎了一个马尾。
财凯坐在驾驭室里喊，别磨噌了，走吧！
她带手提袋，坐进了驾驭室。
财凯把车调转了方向，向海边驶去。
这是到哪儿？
我带你去海边吃饭。
开了一刻钟的样子，就进到了个海边村子里，一侧一正两排房子，中间一大块空地，都是用石头铺成的，用来停车。财凯对这里好像有熟，把车停好后，径直坐在院子里的桌子边，对迎上的一个男人说，来两斤白灼虾，一份扇贝，一盆芥菜咸煮骨。
男人的脸长得有点贝壳。贝壳男人转身走了，端了一壶茶就到一排玻璃缸里去捞虾去了，虾在缸里游得比鱼还快。缸里尽是稀奇古怪五颜六色的东西，她看得眼睛都直了。
财凯拿起桌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茶，说，要吃海鲜都得到这里来吃，那些大陆佬怎么知道？这里才是真正的海货。
是不是很贵？她也渴了，连喝两大杯茶。茶是甜的，还有点微苦。
我带你来的，当然是我请你吃。来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吃过海鲜吧？
也吃过。在夜市里吃过烤虾、烤黄鱼、烤扇贝。
呵呵，那都是死的，算不得真海鲜。
贝壳男人把一大盆虾端来了，送来了作料盘。财凯调好一碟，递给了她，自己开始调。
贝壳男人问，喝什么？
还是原来的泡酒吧。
他们这里的泡酒很有名。财凯给自己倒了大半杯，给她倒了一点点，尝尝！
她点了点头，抿了一小口，火辣辣的，赶紧又喝了一大杯凉茶。
吃到一半，酒也快喝完了。财凯用餐巾纸揩了揩嘴巴，说，芝芝，在我这儿打工，还习惯吧？
还好呵。
对我这个人呢？
也还好啦。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那，你愿意给我生个儿子吗？
什么？
只要给我生个儿子，你就不用这么辛苦打工了，保证你有钱用。我家婆娘生了三个女儿，现在已经生不出儿子了。
她像看到了一条会讲话的章鱼。
你这么年青，长得这么壮，皮肤也白，一定会生个漂亮的儿子！
章鱼向她爬了过来。她有点痒痒。
你回去想想。想好了，我们随时开始。
开始？他说开始的口气就像要拧开汽油桶的盖子。她低下头，看自己的大腿。脱掉了裤子才能开始，裤子脱掉了，那是什么？一想到这，她腾地全身灼热起来。有好久没有闻到男人的气味了，她都忘掉了。她感觉迷糊了起来。财凯过来拉她，一股咸鱼干的味道，虽是风干的，但搁在火堆上，比油的火还旺。她继续迷糊，眼前一阵绿一阵黄的。
财凯说，吃完了，走吧！
什么，这就走了？她似乎做梦，梦还没醒。她思念那些黄黄绿绿的味道。
财凯拉起她，把她送进了副驾拉上。他故意把身子靠近她，皮肤温温的。
财凯发动了卡车，驶出了院子，开到一个海弯处，停下了。他喘了一口气，说，我走不了。
她问，为什么？
你身上有气味。
气味？她忙推开他，闻自己的衣服。
是你身子上的味道，一股骚味。
她扭转开去。
他把她板过来。来，让我闻闻！
他把脸压在她的脖子上。他拉着她下车，锁好车门，往海边走去，不远处有座石山。
海浪像一群群山羊，一会儿欢腾地跑过来，玩一会，又跑走了，过一会，又来。脖子开始痒了。她想反抗，想像所有的电影里表现的好女人们一样，给他一个大耳光，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他不是她喜欢的男人。她有自己喜欢的男人！可是，她没有力气做这些。那些电影里的女人们都是好女人，都是淑女，都是忠节烈女，她们都不是吃米饭长大的。
陌生的咸鱼味像火柴，点燃了她每一根骨头。原来骨头也是可以烧起来的。已经没有喜欢不喜欢了。喜欢不喜欢是身外之物，而身外之物是当不成真的。她要真的！她要雨，那种能滑动的雨，能扑灭火焰的雨，或者是风，能让火焰飞得更高的风。她瘫了！没有骨子了。脑子里白茫茫一片，骨头被火吞蚀掉了。
石山被海水洗得光滑洁白，里面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洞。财凯把她带进其中的一个洞里。洞里很干。这有点意思。海水时不时光顾的地方竟然还有干干的地方。洞里有厚厚的一摞报纸，好像有人专门在这儿读报纸的。他把上衣脱了，把她的上衣也脱了，要她躺在报纸上。有点凉，但很舒适，密密挤着的沙子，像毯子，又像泥。她微闭上眼睛，用舌头舔着嘴唇，上面还有腥味儿，但现在成了火星味儿。他飞快地解开了自己的皮带，把她的裤子褪到小腿上，连忙趴在她的身上，叫道：快！快点！这是儿子！我的儿子……！
他蠕动了几下，恐惧地叫了几声，然后就倒在她的身边。
她有点被吓住了，似乎她身上有老虎钳子，把他夹疼了夹伤了。她抓起衣服，坐起身。一张像铁板烧一样的脸，纵横交错的皱纹，在起伏，在哆嗦，他冷吗？比杨宝都差，杨宝不喝酒的时候，还能坚持十几分钟，能让她叫起来，叫得响响的，像生了蛋的母鸡那样，于是，她就有了麦伢子。她别过头，什么都褪掉了，像碾轧机下的一堆破铜烂铁，自己也是破铜烂铁。她有点想流泪，坐起身，开始穿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