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虫飞
发布: 2015-8-27 19:10 | 作者: 王小木
好了，往事不用再提……。他唱张国荣的《往事不用再提》。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几多风雨，纵然记忆都抹不多，爱与恨都在心底……。
她在他的怀里哭得一塌糊涂。哭完，她说，我怀孕了！
他推开了她，五官放大，像有人在他的啤酒里放了辣椒水一样。
不过，我可以打掉。
真的吗？他的声音发抖。
真的。我下班前到医院做过尿检。
那就是真的了！
两个月，其实很简单就打掉了。
是简单。哦，也不简单。
半个小时就出来，然后休息一两天就好了。……不用休息也可以，我身体好。
不，要休息……。噢，噢，休息什么？
其实我知道，我们都戴了套子的，但就是怀了。
是的，怀了……。
你怎么呐？你没事吧？
绿中有黄的树叶还在落下来。没有风，只是静静地落。他有点出汗了，还有点嘴干，他摸了一下额头，又吞下很多涎水，他把双手都放在她的肩上，眼露凶光地说，首先，那是我的伢！任何人不能动他，谁动了我跟谁拼命，知道么？
杨凌和一个同事回深圳办劳保手续，约需要四五天。
财凯睁着那双鲳鱼一样的小黑眼，总是在她的周围转来转去。她不理他。他发配她到市场上班。凌晨三点半起床，来到市场，把大堆小堆的垃圾扫拢堆，送到垃圾箱里，等垃圾车来拖。拖走了垃圾，她还得守着，市场上一有新的垃圾，她就得用垃圾车拖出来，放到街角的垃圾箱里。市场里随时都有新垃圾，那个卖河粉的摊位，每半小时堆满了一次性的废饭盒、筷子、杯子。还有菜场里卖小菜的摊位，他们总是把卖剩下来的蔬菜就扔在走廊里，说了多次都不听，罚款也罚不好，不能时时刻刻跟着他们。忙在十二点，她就走出市场，把扫帚、摄箕、手套放进清洁站的小屋里，把小拖车交给下一班的人，然后下班。
汗刚刚擦干了，又会流出来。她把帽子解下来，拿在手里扇风，在林荫下走着。树叶纹风不动，像猫头鹰，侍机而动。这鬼天气，都九月了，还是这么热。不过，晚上一定会有风，海风一吹过来，热就散去了。海就是这样，热得快，凉得也快。她要拐弯了。有一大片的夹竹桃，像院墙一样厚实，从树丛里冒出一股腐烂的气味。有点恶心。她快走了几步，一辆车吱地停在她的旁边，是一辆老款的奥迪。财凯从车里钻出来，喊住了她，让她上车。她不上。但她还是走近了车，毕竟他是老板，每月还要从他手上拿钱。她不想跟他翻脸。
财凯说，找了小白脸，就不理我了？
他不是小白脸。他就是我的老公。
唬谁呢？他又坐回车里，把另一记扇车门打开了。进车里说，外面的太阳太大了。
没唬你，他真的是。我们从小的朋友，娃娃亲。她坐了进去，顺着自己的思路编了下去。
你刚来的时候没说你老公在这里。
他刚调来的。
是为了你调来的？
也不是全是，他们公司需要吧。
芝芝，我觉得你的心很硬！
心硬？
你有了那一次就再也不理我了，而我却老想着你。
你有钱，女人多得是，何必找我？
那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你搞她们，必须给钱。而搞我，却是免费的。
话不能说得这么毒，芝芝！
这就是事实。毒什么？
我也可以给你钱。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从身边的小包里掏出一个红首饰盒，打开，从里拎出一条金项链。
她接过来，看了看，掂了掂，七八克的样子，她又递给了他。算啦，我这样的脖子，黑汗白流，戴着也没什么意思。
你怎么软硬不吃呵？
她哼了两声，推开车门，她要下去。随他去吧！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回头看他的脸，看他的眼。死鲳鱼一样的眼睛，竟然有金鱼一样的红颜色，还有绿颜色。他妈的，今天还撞到鬼了！不脱裤子还不行了么？只听说过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没听说过逼人脱裤子的。你想强奸么？他把她往怀里搬了搬。看不出他的力气竟然大得惊人。她的大腿被什么咯得生疼生疼。他开始扯胸前的衣服。还是疼。她护胸，用力推他，她抓他。他开始啃她的嘴了。她别过脸，啃到脸上了。脸上粘湿粘湿的。一股死鱼的臭味儿，还有淡淡的酒糟味。她差点吐出来了。她急了，心横了，去他妈的！她用膝盖顶开了他，并用全身的力气给了他一耳光。
啪地一声响，他住手了，有点呆住了，黑黄的脸上有几条白迹。她想不到自己的力气也有这么大。
你想玩真格的，臭婆娘！
我从来都是玩真的！她喘着气。
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玩玩又有什么。
跟你老娘去玩吧！恶心！她推开车门，跑了出去，蹲在夹桃竹的边上，哇哇干呕。
他打开窗子，对她说，好好，黄芝芝，总有你后悔的一天！
她冲着他喊，老娘愿意！
他踩一下油门，向前飙去。
麦伢子问，妈，小妹妹长得像哪个？
有点像……你，眼睫毛长长的，跟你一模一样。
她叫什么名字？
雯雯，杨雯雯。好听吗？
好听。尕尕说，你有了小妹妹，就不会要我了。
尕尕瞎说呢。将来小妹妹长大了，跟你做个伴呵。
妈妈，你过年还回不回来的？
还不知道呢，麦伢子！你好好读书，读好了书，你就认得路了，就可以来找我们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大海。
麦伢子不说话了，能听见呼呼的声音。小婆子，又生气了。
麦伢子！麦伢子——。
我不想说了， 我要睡了。
乖乖！妈妈也想回来看你呢。你想想，我要寄钱回来你读书，还要养妹妹，妹妹又爱生病，忙呢！要挣钱呢。等妹妹长大些了，我一定回来！你什么都不想，只想读好书，好吗……？
她泪眼婆娑，哽住了。
妈，妹妹生了什么病？
就是老爱咳咳嗽、发烧、拉肚子。你小时候也得过的。
尕尕说，五百不够了，要八百。尕尕说你差她蛮多钱了，,以后再算账。
好好，乖乖！妈妈寄八百……。
妈……。
嗯……。
尕尕要跟你说话。
不说了，乖乖！妈妈要干活了，你去上学。跟尕尕说，我发了工资寄了钱就给她电话的。
她赶紧挂了电话，把电话揣进了裤兜里。都十月了，还这么热，汗把眼睛蛰得生疼。
把所有的桶都摆在马路口了，财凯坐在驾驭室里，把挂勾放下来，她把勾子勾在桶上，挂勾把桶勾到车里，把垃圾倒了，再放回来。一个个空桶又摆在原地。她调整笑脸，喊，老板！
财凯跳下了车，戴上一个茶色太阳镜。什么事？
我有个事，想申请一下。她双手摆在前面，讪笑，有点小学生对老师的样子。
说吧。
你得给我加工资了，美珍都加了。
她是她，你是你。
我比她还早来几天，怎么就不同？
你请假生孩子了，而她没有。
我请了假你也没发工资呀。
可我还去找人替代，整死我了。
反正你得涨。现在二千多块能干什么？孩子又常生病。
你一定要找小白脸，我有什么办法？
那，我就不干了！
随便你。是你不干的，劳动法可不支持你！他爬上车。
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辞职，还忍上两年，她就可以签合同了。她抓住他的手腕。我也不想涨多少，三五百也行。对于你，少一餐酒钱的问题。
他推开了她的手。你想干什么？放规矩点！
他的脸像铁板。铁板烧的那种，能烤熟鱿鱼块。鱿鱼被老板们切成块，用竹签穿好，客人一来，滋地一声放进铁板上，鱿鱼还在跳动，就洒上盐胡椒粉花椒粉孜然盐，香味开始跑出来，正反不停地翻动，鱿鱼就彻底死掉了，它们开始缩小，翻卷起来，被人们喂进了嘴巴，不停地嚼着，嚼得粉身碎骨……耳朵就没了。耳朵，他的耳朵在动。耳朵怎么会动？有的人一动气，嘴巴会动，鼻子也会动，但他却只有耳朵动，更可笑的是，他耳朵旁边还有一颗黑痣，痣上有一根毛。她松开他的手。
你笑什么？他准备关车门，却看到一张灿烂的脸。这张脸还是很耐看的，长长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略略嫌厚的嘴唇，那么富实的身板，即使压上千斤重担也不会垮掉的样子，更重要的是，还有那身白白的皮肉，这是岛上的女人所没有的。他说，芝芝，如果你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你还挨上两年，签了合同，差不多就跟当地人一样了。只要你能跟我生个儿子，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以前的孩子，我也帮你养。
她还在笑。开玩笑吧？你不是跟美珍在一起吗？
她？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光知道喳喳叫。这两年，一次窝都没做过。芝芝，你能行的，你一定行！
她不看他的耳朵了，望着卡车的玻璃，玻璃上有一只死虫子。我行，可你不一定行呀。但她没说出口。
好了，别琢磨了。下次就加你三百。下不为例！
卡车开走了，她把桶一个个又摆回去。市场里的卷闸门哗啦啦响起一片，那些老板们陆陆续续开工了。有的人跟她打招呼，还把昨天忘掉扔出来的垃圾拎出来，放进了桶里。
阳光鱼跃而出，又是一个艳阳天。樟树的叶子还是翠绿翠绿的，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吱吱直笑，而榕树却闻风不动，老压谋深算的样子。到托儿所接雯雯，那个肥肥黑黑的老阿姨臭着一张脸，手舞足蹈地拍拍雯雯的屁股，又扯扯雯雯的小裤子。原来杨凌把摆在床面前的裤子没换，穿了昨天的肮衣服去了，衣服上有黄色的屎印。她有点听不懂老阿姨的白话和本地话的杂交话，只把脸展开了，想讨好地笑笑，老阿姨车转身去，不理她了。
她把雯雯用布袋绑在胸前，向镇外的果蔬批发市场走去。
果蔬批发市场有点远，但价格却便宜得多。买了几斤土豆、洋葱、芥菜，又去肉摊买了几斤龙骨，杨凌工作很辛苦，没有营养可不行。路过水果地摊，见有红彤彤的果芒，便挑了几个。小雯雯已经在她怀里磨来磨去。她坐在一张水泥跺上，把扣子解开，把乳头喂到雯雯的嘴里。雯雯猛吃了几口。乳头一阵微痛。轻点，小祖宗！雯雯吃了一会，眼睛就闭上了。她就拨出了乳头，把扣子系上。雯雯又动了起来，用小手在揉眼睛。她骂道，这个害人的小婆子！
她轻轻地把雯雯绑在胸前，拎起几个袋子，朝市场外走去。靠近市场门口有一家四川的干菜店，老板娘正往外拿泡菜坛子。翠绿的小黄瓜，一条条的，像虫虫，往人的喉咙里爬。见她在看，老板娘便揭开了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多少钱一斤？
八块。
这么贵。六块一斤。
这还贵么？在酒楼里，一小碟都卖十八块哩。
酒楼是酒楼的价，这里是这里的价。
老板娘走到里面搬东西去了。
六块五，你卖不卖？
好吧好吧，开秤吧！真是成本都不够罗。老板娘拿过来一个塑料袋，左顾右盼。
老板娘收了钱，把酱黄瓜塞到她的土豆袋里。
一回到家，胸前背后全汗湿了。把雯雯安放在小床上，把饭焖在电饭煲里，把衣服洗在盆子里，在炉子上把昨天的剩菜炖上，开始洗衣服。洗衣服洗好了，晾在阳台上。开始吃饭，就着酱黄瓜，吃了三大碗。打着饱嗝，把碗筷洗好，把雯雯哄睡了，自己就倒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杨凌下班回家，她已把饭菜摆在桌上，雯雯洗得干干净，坐在小床上玩小积木拨浪鼓。小床周围用椅子围住。杨凌过来抱雯雯，用胡子扎她的小脸，雯雯啊啊地哭了。他又把她举起来，在头顶上飞，雯雯又嘎嘎地笑了。芝芝把饭剩好，把酱黄瓜也端了上来，抓了一条先吃，一边说，一边吃。爸爸先去洗水，再来吃饭。
杨凌去卫生间了，水哗哗地响。她把雯雯重新放好，给她脖子上围了个花手绢，喂她喝蒸鸡蛋。雯雯的小手，一会儿拿拨浪鼓，一会儿又要积木，四处乱扔。
杨凌坐上来，看着桌子上的菜，今天又有好吃的。
你尝尝酱黄瓜吧，特别有味。她放开雯雯，坐过来，拿起筷子，给杨凌夹了一条。
杨凌咬了一口，皱起眉头，叫道，酸掉牙呐！。
她把另一半捡过来，自己吃起来，哪儿酸呵，大哥？
她继续猛吃黄瓜。杨凌说，芝芝，你是不是又有了？
她呆住了！放下了筷子，傻傻地望着他。
别傻了，是不是呵，大姐？
她还含着半根黄瓜，一幅傻相。从生了雯雯就没来过例假，都大半年了。哺乳期呢，怎么可能怀上？
你站起来，芝芝，你先站起来让我看看。
她站了起来，转了一圈。
他用手摸了摸她的肚子，肚子还是这么大。等会我们去问问医生吧。
放下碗筷，杨凌站起身，拍着双手，说，雯雯，爸爸抱！雯雯扑进他的怀里。芝芝，我们先到下面玩会儿，你收拾好了就来找我们。
好的。她又吃了一碗饭，才碗筷收拾好，到水池去洗碗。楼下的马大姐在逗雯雯。
来，雯雯，跟大妈跳个舞！
呵呵，雯雯还不会。
来，我们来玩虫虫虫虫飞。马大姐把雯雯的两个食指抵在一块，又往两边飞去。不停地重复。虫虫虫虫飞，娃娃要我背，背到家家里走，碰到大花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