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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虫飞

发布: 2015-8-27 19:10 | 作者: 王小木



        我真傻!本来不明确的事情,却偏偏要要生下她?是要留住杨凌吗?如果没有这个病伢,我们俩可能会分手。我们没有婚姻,感觉不舒服就有可能分手。我们有很多次都感觉不舒服,但过了一阵子又舒服了。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候舒服,有时候不舒服。没有时时刻刻都舒服的。雯雯是我们的纽带,但雯雯却是别人的伢,是财凯的伢,是这个挨千刀挨万刀南方野蛮子的伢。老天爷,为什么这么巧?这么松松垮垮的一次,这么不负责任的野合,就有了?这分明是老天爷为了惩罚我报复我的。报复我的轻率,报复我的欲望,报复我的野心……,随便想个名词好了,报复我一人好了,让我一个吃苦好了,为什么还要连累别人。老天,我不要连累他!他是我的爱人!我们的生活只能平平静静,不可以有丝毫的波折,我们经不起!我们没有资本承受不平静。老天爷,你给了那么多人的平静生活,为什么就不能给我?我们已经为她化费了所有的积蓄,对得起她了。我们可以把她还给你!把你的玩弄还给你!我可以不要她,现在就不要,就可以不拖累杨凌了,就可以平静了。不要她,我可以说把她弄丢,失踪了。武则天可以杀死自己的女儿,我为什么不可以丢女儿呢?反正她是财凯这个王八蛋的。财凯,你不是很吊吗?你不是看到我就像看到一只死苍蝇一样的表情吗?你不是狗仗人势杖着你是土著就把我们这些外来打工的女人像选妃子一样选来选去吗?哼!我现在就斩断与你的所有联系,让你的血肉流落他乡,让你的魂永远也得不到安宁……。不管你多么吊,不管你多么酷,你一定是有魂的。日里没有,夜里都会有,只有夜里的魂才能让你永世不得安身……。
        她不流泪了,感觉心里又来了一团火。她站起来,抱起雯雯,朝卫生间走去。她把雯雯放在墙角边上,让她站着,自已对着镜子把头发气掳了掳,用水洗了洗眼睛,对雯雯说,雯雯饿了,是不是?雯雯点了点头。妈妈给雯雯买饼干,好不好?她又点了点了头。雯雯别哭啊!你哭了,妈妈就不回来了。雯雯还在点头,挨宰的山羊一样的眼睛。她的眼泪跑出来了,赶紧转过身。雯雯就叫了,妈,妈-!她咬紧牙,掀开卫生间的门,朝旁边的人工楼梯走去。掀开弹簧门,雯雯刀砍一样的哭起来。这个死婆子,不是叫她不哭么?不一会,有个女人呼叫:谁家的孩子?谁把孩子丢了?
        跑,还是跑吧!也许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也许那女人是个好人,是个富人,是个化几十万都不在乎的富人,她如果抱走了雯雯,雯雯就得到好的治疗,最不济医院会想办法。有点跑不动了,一坎坎楼梯,无穷无尽,排列开去。汗水噌噌往外冒,头发紧贴在脑门上,那件宽松的婆婆衫也湿透了。再也没力气了,得坐一会儿。她歇了口气,继续往下跑。走到一楼,推开门,大厅里人声鼎沸,拿药的、划价的都排得长长的队。她东张西望地找出口。她忘了出口在哪儿了。突然,一个保安站在她的面前,怀里抱着雯雯。保安对她一字一句地说,大姐,请你把自己的孩子看管好!
        她呆如木鸡,嘴巴微微张开,像一只被被雷打痴了的鹅。雯雯钻进她怀里,用小手在她的脖子上摸来摸去,像在检验什么。
        她喃喃地说,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保安轻蔑地哼了一声,说,你不看这上上下下的视频探头是干什么的?你们这种人,见得多了。
        周围已围了一个小圈子,有些人在指指点点。孩子生了病就不要了,哪有这样的妈?
        呸呸,真狠毒!要么就不生。
        她喃喃地抵抗。我没有不要,我只是弄丢了,我也在找……。
        你找?你跑得那么快,还是找的样子么?孩子生了那么重的病,你准备害谁呀?你说呀?
        有个珠光宝气的中年女人还推了她一把。这些有钱的女人总是这么盛气凌人。不这样,你就会死么?
        她赶紧推开人群,向门外走去。药方不知放哪儿了,算了,已经丢人丢到家了,哪还有脸回去,说不准儿童门诊那边已经把她的故事传开了。
        她到医院门的小卖部给小雯雯买了手指饼干,抱着她往公交站走去。这里是起点站,人们都站起一排,见她抱着孩子,有个老人把她让到了前面。半个小时,就到了。下了车,小雯雯也不饿了,她不停地在吃手指饼干。翻过一个小坡坡,就有一条小径,走过小径就能到家了,家旁边还有零零星星的小楼房。小楼房被绿色包围着。到处都是绿的,高高低低的绿,翠绿的,小鸟在不高的空中飞来飞去,叫声像摸了油一样滑遛,能滑进人的骨头里。膀子实在疼得厉害,把雯雯放在地上,让她自己走,雯雯又砍了一刀地哭了起来。她用手指戳了雯雯。
        你真个讨债鬼哟!小雯雯跌倒在地,边哭边挣扎着爬起来,伸开双手。妈——妈,抱,抱!我要抱抱!
        她弯身抱雯雯,但一下子跌倒了,她索性坐在草丛上,嚎淘大哭了起来。哭声把绿色都炸碎了,把鸟也炸跑了,把太阳炸得越来越暴戾,用银针一样的刺刺她。她全身都疼了起来,肠子疼,嘴巴疼,喉咙疼,眼睛更疼,似乎眼泪都是硫酸做成的,要腐蚀她的全身。她不能再疼了,再疼就得四分五裂。雯雯跌倒在草地上,看了她一会儿,又看了天空一会儿,就把一颗钻到脸上的草揪掉了,拿到手里撕,撕得碎碎的,还流了许多绿汁。她哭了,雯雯就不哭。雯雯看了一会儿哭泣的妈妈,就把小脸对准了天空,像在天空寻找毛毛虫一样深沉。她哭好了,摸了把脸,坐起来,把雯雯拉到跟前,来,乖乖!我们来玩虫虫虫虫飞。
        她把雯雯的两个食指对齐,然后向两边飞去,一边飞一边唱道:虫虫虫虫飞,伢儿要我背,背到尕尕里走,碰到了大花狗。花狗花狗你不咬,我给个粑粑你过早,花狗花狗你不哭,转过弯来就到了你的屋……。
        雯雯推开她的手,自己飞了起来。她把雯雯背在背上,往家里走去。雯雯在她的背上飞,她走得快,雯雯就飞得快。虫虫……虫虫……飞……飞……嘎嘎……。
        麦伢子在楼梯上看到她们,飞快地跑了下来,把雯雯接过去,转了几圈。放下雯雯。又来抱妈妈。她拉住麦伢子看来看去。小婆子,长得这么高了!长得越来越漂亮了,这裙子真好看!尕尕给你买的?
        不是。是杨凌叔叔刚从街上给我从市场买的,化了三十五块钱呢。
        本来就没钱,还买什么新衣服?
        凌子叔说那件太薄了,不适合在外面穿。
        上楼,见儿子在小床上脚蹬手抓的,桌子上已摆好了饭菜。把儿子抱了过来,坐在床上,撩开上衣,把乳头喂到儿子的嘴里。
        麦伢子把穿来的衣服拿过来,一套薄的像纱布的短袖睡衣睡裤。
        就带一套衣服来?
        其他的衣服都太小。
        这个刘帮英,钱就是她的命。哎哟,小祖宗,别咬妈妈!
        奶水越来越小,要添加奶粉了。一袋差点妈粉要几十块呢。
        麦伢子把衣服放回卫生间里的洗衣盆里,过来拽着小雯雯,站在她的面前,望着她。麦伢子比小雯雯要高两个头,头发厚实得像牛尾,但身体却瘦得像竹杆一样,脸也黄黄的,还不满十岁的伢呢。心被剐一样的疼,乳头也跟着疼。她用手摸着麦伢子。
        你凌子叔呢?
        做好饭就上班去了。
        她拉着麦伢子的手,说,乖乖,一来就要带弟弟,真是难为你了。
        麦伢子摇头,妈,你眼睛肿得好高!妹妹是不是不好?
        好——,妹妹好呢。只是贫血,普通的……。麦伢子,跟妈乘碗饭吧。我的眼睛,刚才进了一颗砂子,揉了半天才揉出来的。
        麦伢子把桌子上的碗拿过来,到电饭煲里乘饭,乘了满满一碗,过来把饭递给了她,她一边吃一边喂奶。
        你也吃吧,给妹妹也乘半碗。
        妈,海在哪边呀?麦伢子边乘边问。
        麦伢子,今天咱们不去看海了。你得在家里照看一下弟弟,我带妹妹出去,有点急事。再说,今晚要起台风,不好去看。
        麦伢子不吭声了,把碗放在桌子上。雯雯好奇地看姐姐,笑嘻嘻的。
        小婆子,又生气了!雯雯,快吃!
        麦伢子把头扭向另一边。
        乖乖,解决了这个急事,妈就带你去看海。想看多久就可以,好么?
        她不作声,端起碗。
        只要解决了这个事,我们一家才能安生。
        她吃了一口饭,慢慢嚼着,小大人的样子。
        你能帮妈这个忙吗,麦伢子?眼睛又红了,她用手指去擦。
        沙子还没有出来么,妈?我给你吹吹。
        不用了,乖乖!她背过脸,把桌子上的婴儿米粉顺手拿过来,告诉麦伢子放多少米粉放多少开水,说,如果弟弟饿了,就冲给他吃。
        麦伢子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回摇动着,儿子就睡着了。她把他放在床上,盖上小毛毯子,去衣柜里找衣服换。那件婆婆衫都被汗水浸透了。已经有好久都没穿胸罩了,找了以前的胸罩,套了套,完全扣不拢,她只好脱掉,找了件小汗衫充当胸罩,在外罩了花衬衫,换了条牛崽裤,洗了把脸,给雯雯喂了药,才抱起她,朝外走去。走到小径上,她就掏出手机跟财凯打电话。
        财凯吃完午饭后,正在邻居家的院子里闲扯。扯得兴趣正浓,不想出去。
        有什么事,明天上班再说吧。
        我马上就到你家门口了,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财凯!
        好吧,我出来!
        她坐在海边的石凳上,看着不远处马路,把眼睛都看疼了,财凯才到。他把车靠边停下,打开车门,跳下车,向这边走来,一付懒洋洋的样子。
        说吧,有什么事?他站在她两米远的地方,掏出烟来点上。
        雯雯又在昏睡,有点低烧,眼皮有时候还往上翻,怪怪的。远处的海是墨黑色的,天空长满了白发,早晨的太阳不见了影子。
        她摸着雯雯的额头,低垂着眼睛,小声说,老板,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
        财凯吐了口涎水在沙滩上,用脚在那儿碾来碾去。说吧,要借多少?
        不是借多少的事。你看看这个孩子,你看看她吧!
        谁都知道你生了个病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别人可以不看,你一定要看!你看看她的下巴,她的耳朵,她耳朵后面的痣。财凯,她是你的女儿啊!
        什么?烟掉在沙滩上了。
        是的,她是你的孩子。她讲话的声音,跟你一模一样,她还对当地话,非常敏感,一学就会。
        他过来看了看,她松开了手,把雯雯的脸露出来。他又走开了,捡起地上的烟,重新点燃。
        芝芝!
        怎么?
        你不能这样赖我呀!
        什么?
        我只是个环卫工人,沾国家政策的光,赚点承包费,并不是福利机构。
        你不想认她了?
        生了病孩子,可以找政府,找红十字会。
        我一个外来打工的,户口都不在这边,在你这劳动合同都没签,这边的政府能管吗?谁管呵?我在你这里打工,只能找你,只有你能管,财凯!
        管不是不能管,可不能说孩子是我的。我已经有三个女儿了!
        如果是儿子呢?
        病儿子也不行呵,我要他有什么用?把你那儿子给我,你愿意吗?
        可他不是你的。
        是不是又有谁知道。
        这样,财凯,你可以不认她。你那么有钱,可以给她治病。
        她是什么病?
        不知道。
        是癌症?
        医生说,将来换骨髓,可能会好。她把头望向别处,风把头发全吹下来了。
        财凯朝远处走了步,扔掉烟头,咬牙彻齿道,你们内地人就是这么狡猾,跟小白脸过好了,就谁也不说。过不好,就找我了,是不是? 
        没有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愿意找你呀。
        是啦,当初你看到我恶心。现在,你还看到我恶心吗?
        她低下头。
        说话呀!还恶心吗?他过来摸她的脸。她没有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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