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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虫飞

发布: 2015-8-27 19:10 | 作者: 王小木



        不……恶心了。她低声说。她抬起头,她往上看他的眼睛,她希望看到原来的那种光亮,哪怕是微弱的、像老鼠屎一样大小的光亮,事情就会有转机。她希望他搂她,更希望他搂她怀里的雯雯。她一定不会拒绝的。她的眼睛已经告诉了他,她不会拒绝!她在乞求他,睁着那双被沙子磨得红红的眼睛。哪里有沙子噢!那是骗人的。骗麦伢子的。可是,说着说着就成真的了。眼睛里就真的有沙子在磨。谎言成真了!既然谎言能够成真,那么,要真实又有什么用呢?真实又有什么好处?能跟杨凌讲真话吗?不能!只有骗来骗去,哪能讲真话呢?真话就得付出代价。像老鼠被逼到了死角落里了,在悚悚发抖,还有资格讲真话么?他的眼睛不那么暗淡了,也没有死鲳鱼那种混浊了,有了一丁点的男人味道,只是没有杨凌的清澈……,啊,这种时候,是不能想杨凌的。这种时刻,是不能有激情的。这个时候,激情算个狗屁!激情是个死猪,只会发出恶心人的腐臭味。她不是人了,她是动物了,她就是那只老鼠,湿淋淋的,虽历经了磨难,但还是逃不掉黑猫警长的守候。黑猫警长?多么熟悉的名字!那是黄海带她到镇子里看过的唯一动画片,那时候她都有十几岁了。十几岁,还看动画片,还看得津津有味,那只叫一只耳的仓舅到哪儿去了?耳朵?雯雯的耳朵又动了一下,身子也蠕动了几下。她忙把她换了方向,轻轻地拍打着。她成了个温柔慈祥的母亲,有个男人在旁边陪伴着她,她在轻哼着梦幻一般的摇篮曲,让娃娃入梦……。
        可是,我却有点恶心!财凯断呵一声,放下了手,她的身子向前攒动了一下。她醒来,但还在梦游。她望着财凯转身,走开,走过了海滩,走上了马路,打开了卡车门,爬上去。
        财凯,你个王八蛋……!她彻底醒了。她站起身,往马路边奔去。她想抓住他,想撕他、打他,但沙子灌满了她的鞋,她没有一点力气。她和雯雯一起跌倒了。卡车呜地一声走了,又有几辆小车也呜地开过去了。没有人看见她,没有人到这儿来。不远处的镇子像个荒无人烟的古墓,电线杆在发出呜呜的叫声,风越来越凉了,天越来越黑了,偶尔可见的人影,也是倏地就不见了,比风快多了。
        她们从沙滩上爬了起来。雯雯醒了,说我要尿尿。她掳下她的裤子,端着她的两条小腿,对着大海。嘘嘘嘘的声音,一股躁味夹杂着药味儿。尿完后,她把她放在沙滩上。她跑了几步,就跌倒了。她过去,跪在沙滩上,扶着她,让她往前走。雯雯捡到一个小纸盒,是别人扔下的一个酸奶盒。她对着盒子上面的小奶牛看了一会,用手点了点,就坐了下来,往盒子里面装沙,装满了,又倒出来。
        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从马路边上走了过来,提醒她说,要起台风了,赶紧带孩子回家吧。他的声音厚实,像装了几个喇叭的音响效果。他赤裸着上身,下身只穿着一条及膝盖的泳裤,肩膀上的肌肉像榨菜疙瘩。他一手提着一卷黑色的绳子,另一手提着一个大包。大包里装了些什么,她无法猜测。
        她唔了一声,背起了雯雯,向更远的海滩走去。沙滩越来越窄了,远处越来越暗了,与天际结合在一块,中间有块瓦白色的分界线,像夹心瓶干里的奶酪陷。浪都打到身上来了。她无处躲避了。她只好让这些浪牵引着,朝前走。凉鞋已经合泡在水里了,裤子也湿了半截,海水越来越肆无惮忌,要抱住她了,要亲她的额头。不过,这样也挺好的,这样比外面暖和多了,走下去,温暖就会弥漫全身,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了,多么纯洁多么光鲜呀!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感觉。……。耳边有呼呼的声音,是什么在摸她的脸,妈-妈,妈妈!小雯雯在叫她。是她的小手在摸她,还把脸贴在她的脸上。害怕了吗我的宝宝,我的心头肉,都是妈妈的心肝呵!你不会说很多的话,可你会唱歌,会唱虫虫虫虫飞,一学就会。你有亮的像星星眼睛呵,似乎能看透人间一切根根绊绊,无人为伴无人为敌。你们都有一双像星星的眼睛!我的儿子,你是老天爷派来安慰我的天使。杨凌给你取名叫杨楚。杨凌心里永远装着老家呢,老家名字就叫楚。你还只有五个月大,胖得像莲藕的手臂,每个人看到你,都会停下脚步来逗你,都会牵着你的小手,摸一摸的手臂。还有麦伢子。我的麦伢子!你从来没见过海,你想来看海的,我答应过的,我带你来看海。可是,大海这个怪物,能让你看到吗?
        她退了回来,没有冷,只有热,汗涔涔的。不一会,海盐就巴在腿上,刺刺癞癞的。雯雯的头软绵绵的,她又倦了。她玩一会都会倦的,她感到安全了,也会倦的,再说,跟妈妈在一起,会不安全吗?风更大了,夹杂着一丝丝冰凉的雨点,伢会不会着凉?她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
        不知不觉,就走到石山的跟前。石山有三层楼那么高。财凯那张驴脸又一次跑来了。不去想他,他偏偏要来。财凯不知带了多少个女人来这里了,这里多好呀!又封闭又不化钱,还可以美名浪漫。石洞里没有报纸了。也没有纸屑。它们都被风卷走了,卷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干干净净的沙,无辜无痕,两块石头,相对而立。什么肮脏的都卷走了,我也要像它们一样,这些沙,这些石头,这些海浪,它们完全可以没有过去,它们永远都是新的。给他,把过去给他,就能与他一刀两断,永不再有关联。不是叫过去的事不要去想么?海浪做得到,沙滩做得到,石头也做得到,我也可以做到。挖个坑,埋个土,数个一二三四五……。
         脸上打过来惨白的光线,那是闪电么?激光一样射在她的脸上,叫她睁不开眼睛。马上,雷就要劈过来了!好吧!太好了!真是老天有眼,给了我这样好的结局,把我劈成两半吧,一半给大海,一半给陆地。或者劈成无数瓣也行,措骨扬灰,烟消云消……。她跪倒在地,闭上眼睛,束手待毙。
        又是那个男人!是那个准备在海里与台风与海浪挑战的男人。他的脸怎么这么熟悉呵!好像是那个坐奔驰车又走很远把垃圾扔到垃圾箱里的男人么?怎么对这张脸记忆如此深刻?不知道。不去想这些。这些有钱的男人,这些在生活里游刃有余的人,总是玩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时候还跑到海里,与海较劲,与台风较劲,与暴雨较劲,真是吃饱了撑的。她背过脸去,她不想去看他。他与她隔着千山万水。他罩着一件黄色的雨衣,雨衣里面还廛着一个小孩。男人厉声问,你的孩子怎么呐,你要把她扔掉?
        她泣不成声,头发掩盖了她的脸。
        海浪声越来越大了,雨衣里面传出雯雯嘤嘤的哭声,像病猫的叫声。男人把雯雯从雨衣里掏了出来,递给了她,悲愤而忧伤地说,快抱回去吧!你这样做是犯罪!知道吗?是遗弃罪,是要判刑的。
        她接过了雯雯。雯雯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妈妈,我怕……!怕……。
        她用嘴吻雯雯的额头。冰凉冰凉的额头,还在抖。全身都在抖。
        男人说,告诉我,你在哪里上班?叫什么名字?兴许我可以帮你。
        她抱起雯雯,飞快朝马路奔去。还有脸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么?
        她跑,想跑无影无踪。她逃,想找个地洞跳下去。这就是命。命里有的终需有,命里无的总归无。她躲不掉,也扔不掉。她死心了。她再也不折腾了。她要去争!她要去拿!她还要财凯付出代价!
        她跑到马路上了,再回过头一看,男人竟然不见了,消失在哪里了?是黑黢黢的海里?还是不远处的石山上?还是随着闪电钻进了天空?她吓得魂飞魄散,把雯雯背在背上,朝镇子里飞奔。
        半路上,雨已变成硬币一般大小了,歪歪的,打得人生疼生疼。树已吹得东倒西歪,大街上已空无一人。雷在远处一声追着一声,世界要翻个个儿了。她怕雯雯被雨打湿了,找个屋檐下,脱掉了外面的衬衣,把衬衣廛在雯雯的头上。她抱着雯雯在雨中跑一跑,又找个屋檐躲一躲,雨把铁皮棚子打得劈啪噼啪直响。雯雯吭吭唧唧的,一定是湿透了,一定是雨把她打疼了。她喃喃的自语般地说,乖乖,别怕!我们就到家了。……。乖乖,妈妈再也不甩你了,再也不丢你了……。我们死也死在一起,好吗?我唱歌给你听。虫虫虫虫飞,伢儿要我背,背到尕尕家,尕尕乐开了花,芝麻糖、堆沙饼,还有一朵栀枝花……。
        再捌一个弯,就到京海大道了,一直往南跑,跑上两公里路就到家了。两公里?得多大一会?平常不觉得,走走就到了,可现在,水天一线的京海大道没有躲雨的屋檐了,只有树,零星的屋子,黑黝黝的山坡。这时的树、房子,都变成了无人掌舵的船,晃晃悠悠的。她跑进了一家卖凉茶的棚子里。凉茶棚子已经歪了半边,有两把塑料凳子被风吹倒了,她捡起一把,坐下了。她没有力气跑了。她有一丝随遇而安的快感。该来的就来,该去的就去。她对着汪洋一片的大街笑了。又一个闪电从远处蜿蜒而来,她便看到大街上有一盏灯光自远而近。灯光在闪、在动,在向她飘了过来。她喊了起来:是爸爸!乖乖,一定是爸爸来找我们了,来救我们了。她冲到路中间,拼命的招手。电动车停了下来,真的是他。真的是杨凌!杨凌总能做一些让她心里暖暖和和的事来。杨凌掀掉了雨衣帽,喊,芝芝,你们跑哪儿去?害我找了这么久!快上车!
        她抱着雯雯,坐在杨凌的后面,用雨衣盖住了雯雯的头。她把头贴在杨凌的背脊上。杨凌瘦了,咯的脸嘎吱嘎吱响,像两块镶在一起的十字架,架子下垂吊着包袱或者饭菜钵子什么的,有老鼠在上面爬动,架子就会嘎吱嘎吱,岌岌可危。但她觉得温暖,从来没有的温暖、舒服、安全。她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想对得起你……!我要对得起你……。
        你在说什么,芝芝?
        妈!
        哦,你还晓得打电话回来。停顿了一会,问,麦伢子到了吧?
        到了。
        好好的吧。
        好好的。
        那就好。
        可是,雯雯的病……。
        又要借钱?
        雯雯要住院了,再不住院,她就得死了。
        我也快死了,哪个管我?
        妈,这是最后一次了!
        每次都是最后一次。上次你生楚伢,借得二千八呢?也不是说最后一次。
        这次真是的。杨凌已经向公司提出申请了。
        私人公司,哪个还管这个。
        求求你了,妈!
        好吧。你回来,我就借你。
        来回路费也要不少呢,妈!
        都四五年了,你不该回来?
        该,该回来,看恁嘎了。
        这回要借几多?
        五万,至少要五万。
        五万?黄芝芝,你还是把我这把骨头拆了吧。
        四万,好吧?妈!
        四万也没有。我还没见这多钱呢。顶多四千。
        来往路费也不少呢,妈!先借一万吧,一万总有吧。
        好吧,你回来我就借你。
        放下电话,她就径直到了汽车站,坐上了回老家的夜班车。什么都不想,也不敢去想,只有拿到钱,让雯雯活着,走一步算一步吧。
        一夜颠簸,第二天十点才到镇子。长途卧铺车把她吐了下来,顺便也吐出一股脚丫的腐臭味,嗖地一下就向县城的方向驶去,卷起一阵灰尘。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车来车往,纷乱的鸣笛声,她心慌,脚发软,赶紧跳到马路边。走到失悔桥边站了一会儿,才往小路上走去。
        妈老远就打开了门,讨好地笑道,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看到的。
        从窗户看得呀。哎,伢,你老多了。
        妈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她进屋,叹了一口气,仰坐在椅子上,蹬掉了鞋子。生了三个伢,哪有不老的。妈,我要喝水,给我倒杯水吧。
        妈到厨房里拿了个碗,从茶壶里倒了满满一碗茶,递给了她。她接过来,一口气就喝干了。还是家乡的三匹罐好喝!
        你这是为哪一出,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受苦。
        当初走的时候你不心疼,现在还来得及么?
        说这么没良心的话!你走的时候你是奔前途去的。
        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有什么可以吃的,我饿了!她站起身,光着脚到厨房找了一圈,找了个馒头,啃了起来。
        妈看了看她的包,说,什嘛也没带?
        噢,给你带个芒果。她用另一只手从包里掏出一个芒果,递给了妈。
        妈坐在另一边,把垃圾桶拖到跟前,一边剥芒果的皮,一边说,换洗的衣服也没带。
        不准备过夜了,今晚就坐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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