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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虫飞

发布: 2015-8-27 19:10 | 作者: 王小木



        他闭着眼睛说,稍等一会,我们就走。
        她走出岩石洞,海浪变脸了,不像山羊了,而像一队队高傲的天鹅,看见了她,不屑一顾地样子。她成了脏人,脏女人!海水都嫌脏。她蹲下身子,想抓它们,它们逃掉了。她只好抓住沙子,用沙子搓,拼命地搓,把手都搓红了。没用。身上还是粘粘乎乎的,她想脱掉衣服,趴在沙滩上,像海龟一样地爬向大海,融进大海的深处,洗净身上的污垢……,可是,海并不要她。她知道。她这种女人,大海是不要的。用一顿饭就能搞定的女人,和那些站街的女人,和那些五块钱十块钱一次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没有两样。无非钱多一点,钱少一点;床高一点,屋矮一点,如此而已。
        财凯喊她,走吧!
        她站了一会,就走回卡车边,爬上了原处。财凯问她,要钱用吗?
        她摇了摇头。
        晚上,她给杨凌发了信息。告诉她来到了腹镇,离深圳两个半小时的海路,在这里做了一个扫地的工人。无所谓了,那些胆怯、尊严、彷徨都滚一边去吧。她想找到填补的东西,她要自己想要的东西来填补。她等了很久,杨凌都没有回信。无所谓了,也许他给的就是一个不用的号码。
        怎么冲,都冲不走粘粘乎乎的感觉。早早就把帽子戴上了,免得见人。她很喜欢这种帽子。帽子是环卫所的福利帽,类似于草帽,但又比草帽的檐大,美观,飘逸。沙巾还可以自己调换。这帽子是前几年一个叫陶艳的四川女人发明的。于是,岛上的女人们,看起来五彩缤纷的。
        她今天换上了白沙巾,她想让自己安宁起来。但白色的纱巾一晃动,她就哭了。一发不可收,泪水滴滴哒哒打在水泥地上,打在纸屑矿泉水瓶子上,啪啪直响。她想给麦伢子打个电话,这样她就不会再流泪了。麦伢子这个时间正在家里,或许正从家里往学校走呢。刘帮英对她好吗?会不会打她?兴许会打。从小,自己没少挨打。打吧打吧,自己管不了了,就是管得了,也没这个心情管了。成林的树不用磕,磕磕打打结巴多。结巴就结巴了,结巴还结实一些呢。
        她拖着垃圾车,走到一个墙角落里,掏出电话。这时,有个人就跟了过来,掀开了她脸上的沙巾,喊她,芝芝!
        她有点呆住了。她发不出声音来。白皮肤,高个子,头发有点油腻,鹤眼,眼睛里面的珠子一闪一闪。
        芝芝?真的是你?
        她缓缓地喘了一口气。他来了!他还是原来的他,他没有给她不用的号码。
        我接到你的信息了,就来找你了。
        可你不回我。
        不是想给你惊喜吗?
        她哦了一声,突然无话了,但又有很多话,却无从说起。她出门就是来找他的,现在找到了,但有点太迟了。她有点手足无措,像打洒了一锅淘好了的米。
        杨凌说,你在这过得还好吗,芝芝?
        有几个过路人朝他们朝。她做贼一样放下了纱巾。
        好……,还好!声音哽噎起来。
        刚开始出来都这样的,芝芝!
        她开不了腔,只是看他。他还是在温和地笑,奶奶般的慈祥,没有隔膜,没有海的味儿,有味油菜籽的味儿。
        你先忙,我先找个地方休息下。你下班了,我们再联系。
        等一会,我请假陪你去!
        不用了,我对这地方熟。我们公司在这儿也有分厂。
        杨凌挥挥手走了。
        她目送他离开。阳光是多情的鹅黄色,似乎到处都是绿茵茵的草地,似乎一望无际的草地能变成毯子,似乎绿毯子上有羊群在咩咩地欢叫,似乎麋鹿在飞奔,麦伢子也在飞跑,向她跑来,带来了蝴蝶,一群蝴蝶……。
        后来的几个小时,她一直在做梦,她不流泪了,她在沙巾后面傻傻地笑。收废品的阿姨骑着三轮车过来了,她喊住了阿姨,把废袋子瓶子纸盒子给她。阿姨给了她五块钱,阿姨是湖南人,和自己差不多是老乡呢。于是,两人认了老乡。好事,都是好事。财凯再来接她下班了。见她脸面春色,又有点蠢蠢欲动。靓女,今天想吃什么?
        今天什么也不想吃啦,只想回去。她已经见识了他的手腕,心有成竹地拒绝。
        财凯看了她一会,眼睛瞪得像算盘珠子。
        他们约好在镇广场见面,她还穿上那件蓝底白花的连衣裙,那是她最合身的裙子了。广场放着三步舞曲的,十几对人在转圈。她也过去转了两圈。杨凌哈哈大笑,他说她转得驴打滚,呜噢呜噢地。她打他。他们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像小时候过年一样。小时候过年,兜里都会揣满糖果子、花生糖、米子糖,哪家的好吃,小伙伴们就去追哪家的伢,换着吃。场上、小路上、屋前屋后,到处追,到处跑,到处疯,追得满头大汗,把田野炸开了一条口子,然后春天就遛了出来。
        广场里处处能听到五湖四海的方言。都是外地人,本地人成了稀有动物,成了大熊猫。所以大熊猫才昂贵。比人贵多了。广场另一边还搭了一个台,有个小伙子大台上,举着手机喊,送手机了,送了!快来看,送了……。台下的人望了半天,脖子都望疼了,望着台上喊,嗓子也喊哑了,就是没送下来。华灯初放,锣鼓宣天,歌舞升平。
        他们都跑出了汗,不过,只要停下来,汗就没有,人也清爽了。海风真奇妙。杨凌穿了一件白T恤,头发也洗了,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比王力宏还帅。
        芝芝,人生中最大的幸福的事被我们碰到了。
        什么幸福事?她的心一阵阵发紧。
        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他乡遇故知。
        故知?是的,我们是故知。可是,我们不是遇上的,我们是约上的。
        两人又笑了。舞曲换成节快四。灯光更灿烂了,跳得人更多了,整个广场都在蠕动。
        他们到小吃街吃了武汉的热干面,然后又向稍稍幽静一点的京海大道走去。杨凌把她的手挂在自己的胳膀上,像那些打工情侣们一样。心噗噗噗快跳出来了,全身如火般燃烧。什么人?没见过一点世面,没见过男人么?她抬头,她挺胸,她还故作老练地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脸滚烫滚烫的,感觉都快冒烟了。大街两边种有一棵棵大榕树,当然,还有些樟树,偶尔还有一两颗木棉树,大街中心的绿化带还种有美人蕉,红的绿,绿的红,叫人有点晕,但在黑夜里,红绿都一样,晕不晕的,也一样。一颗榕树的边上有一大堆根,她顺手抓了一把。杨凌握住了她的手。
        杨凌看着她,似有责怪的意思,好像她不该抓榕树,好像她抓了榕树就抓了他的某种痛神经一样。他们靠在榕树的根上,抱在一起,紧接着,他们就吻上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攀沿,她的胸部想在他的胸前跳舞,她的脚还往上翘,她的嘴里发出植物拨节生长的声音。她本来她不太会这玩意。和杨宝……,她不知道那叫不叫吻,那种不甜不酸不咸的感觉,跟喝洗锅水差不多。和财凯根本就没吻,他兴许根本不懂这个……。呸呸,怎么要想起他,这个没趣的人。没趣的男人什么也不能给女人,能给的只有泪水。她不愿意总是流泪。
        他们抱着,吻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海边,从京海大道转弯走上一会儿就到了海边。不知不觉的,就闻到海的味道,但却看不到海的脸。一张张看不见的网,一根根竹杆做的标签,遥望远处的波浪,黑乎乎的一片。城市的灯光消失了,微弱的光线密密麻麻,像人,像人的眼球,闪闪烁烁,影影绰绰。
        他们还在往远处走,不走到底不罢休。杨凌还在讲小时候的故事。——其实我谈不上救杨宝和憨头。他们都比我大,水性和我差不多。他们只是在堤上没下水,是不小心滑下去的。人一慌,喉咙一进水,就会像石头一样往下沉。我在水下看到两团黑影子,就顺手轻轻一提就把他们提上来啦,一点劲都没费。哎,听说憨头中风瘫了。
        啊,他才多年青呀!她又想他了,想他的吻……。她把自己吊在他的手臂上。
        是呀,才三十多。不过,他是长得太胖了点,当杀猪佬,油水太肥了。芝芝,你好轻呵!是不是你们老板的生活开的不好?他用一只手夹起了她。她咯咯地叫。
        还好。都挺好吃的。有点甜,没有吐过。她答非所问。她前言不搭后语,有那个意思就行了。她转过身子,双手抱住他的腰。什么好不好的,她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把脸贴上去,她听见里面嗵嗵嗵的心跳声。
        芝芝,你真的想吗?他还坚守着最后的理性。还在讲这个。
        她回答不了。她也不能回答。她分不清天地,也分不清日月,分不清上下。似乎回到小时候,站在院墙上,拿着小簸箕,摘花瓣,一院墙的槐花呀,萤光暗动的白。奶奶要用这些花瓣做桂花酱,拌豌豆,拌韭菜,拌油盐饭……。她轻轻哼了一声。
        你不后悔?
        我不。我不。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管的。她用嘴啃他的胸。啃着,啃着,胸前的布湿了,粘了,他的身子软了。他抱起她,把她放在沙滩上。他低下了头,用深不见底的眼睛吻她,浪潮就从他的身体里窜了出来,袭卷她,吞没她,肢解她,组合她。
        沙滩很平坦,也很恬静。来往的人稀少了。夜里的海也很温暖,海涛声,声声入耳,入梦,入怀,很有侵占性。仅有这些就够了,还能奢求什么?
        她好远就能闻到杨凌的身上的桂花香味。
        杨凌笑道,到底是桂花还是槐花?槐花到了春季末的时候,我们村到处都是。而桂花却少见,记得只你家的后院才长一颗,秋天开了,村里的妈妈们都去摘。
        管它槐花还是桂花,总之就是它们的香味。
        这可不同。槐花是没有香味的,闻多了还头晕。
        有香味的。你没细闻。
        还没细闻。有一年我摘了满满一盆回来炒着吃,吃着吃着我就睡着了,吓我妈她们大半夜。
        那是你年少缺觉,怎么能怪槐花。
        不怪槐花,也不怪桂花,怪你!你把所有的香味都盖住了。
        杨凌从深圳调到了蝮镇。他在镇外山脚下租了一套房。房子是是两层楼房,十几年前修的,房主人搬到市里去了,就把房子分租出去。楼下住着杨凌的同事马大姐一家。马大姐一家是江西人,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耳朵不好使,于是他们一家说话都像放炮烛似的,但他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做的菜却差不多,瓦罐汤、红烧带鱼、红闷鸡块等等,与老家的味道一样。马大姐做了好吃的,总会喊他们吃点,或者叫孩子端一小碗上来,叫他们尝尝。
        他们吃完晚饭后,就会绕着山转上一圈。树叶覆盖路径,绿中有黄,秋天快到了。倦鸟咕咕低语,不远处镇上的已有灯光,隐隐约约,时不时地泄露一些过来。更远处的城市吐出了红光。
        ……。
        怎么都是八年?差不多没有结婚的,都说自己谈了八年的女朋友吹了。
        你听哪个说谈了八年的?
        电视里呀,报纸也有说的。
        我的真是八年。我上大学二年跟她谈起,那时二十,现在不是八年。
        可你去年就分手了。
        嘿嘿,那就是七年。七年之痒。
        会不会跟我也有七年之痒?她侧脸,把脸贴在他的胳膊上,闻那股子花香。
        不会。这个说法可能适合知识分子。
        哈,你说我没知识了?
        也不是。我是说知识分子的那些胡思乱想、视觉疲劳、潜意识等等,对生活,脑子还是简单一点好,快乐的成本就会低很多。
        她不吭声了,把脸从他的胳膊上拿开。
        嗨,芝芝!
        她自顾自地朝前走。
        他拉住了她,让她面对自己。她穿件淡绿色的紧身上衣,下穿牛崽裤,一双白色的休闲鞋。她更丰腴了,有曲线的丰腴。但她脸色疲惫,眼含忧虑。他喜欢她的眼睛。从小就喜欢。不大不小,微微向鬓角两侧散开,如果一笑,那里就像唱戏一样热闹。他不能容许那样的眼睛里有忧虑。他揪了一下她的鼻子。好了,怪我多嘴,好不好?
        也不怪你!我没读大学,也不算得知识分子。她又背过身去,你考上大学走了,而我没考上,我能怎么办?我妈那人你知道,是舍不得在我身上多花一分钱,复读也不可能。只好就结婚了。杨宝的达达又是村主任,杨宝那时也不喝酒也不赌博。
        嗨,我也只是考了个二本学校,现在跟你没多大区别,都是打工者。他吻她的头发,转移话题。杨宝怎么舍得你们母女,怎么就跑掉了?是不是赌债该多了?要不,就是有了女人?
        也许都有点吧。有几个男人来找过,先到我家找,然后就找他达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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