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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虫飞

发布: 2015-8-27 19:10 | 作者: 王小木



        哟,马大姐,你老家也玩这个?
        当然呐!每个人都会,从小都会。马大姐蹲下来,往前蹦了两步,汪汪地叫了几声。
        雯雯嘎嘎地笑。杨凌说,马大姐,咱们公司生两个娃的人多么?
        马大姐盯着杨凌,坏笑两声,说,哈,多着呢!是不是芝芝又有了?
        这个死杨凌,是不是想跟马大姐说呵,她在楼上不停地咳嗽,杨凌不管她,继续试探般地说,一个都养不好,还生两个。
        嗨,一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
        那也把羊放好吧。
        怎么样才是好?现在还能把孩子饿死?只是大人苦一点。熬过一段时间,孩子一长大,就好了。两个最好,将来有个照应。
        好是好哇——。这里的计划生育办公室不管吗?
        这里管得松呵。你看这里家家户户都生三四个,五个的都有。在这里生最好,我的一个老乡就跑到这时生娃来了。等长大了,回老家出点钱,把户口一上,谁也管不着。
        ……。
        她收拾好了,带了件薄毯子,下楼来,喊声马姐,接过雯雯,雯雯还在张两个小手,学虫虫飞。马姐说,出去转转呵。
        是啊,出去转转。
        走到大街上,天还没黑,风倒变大了,她用毯子裹住雯雯。雯雯在毯子里挣扎。
        她不愿意,就不要廛她。
        她不愿意就随她么?一着凉就感冒。
        继续裹。雯雯开始哭了。
        你看你,芝芝!还这么早,不会凉的。
        你没照顾过她,你不——。她的耳朵在动。她翻开耳朵根部,一点像针眼大小的黑痣。财凯?财凯的耳朵会动,他的耳朵根部有颗黑痣。
        她的手一阵阵发软。天像挨了几巴掌,马上就昏黑了。雯雯大声哭了起来,似乎有人揪了她,哭了几声就不出声了,眼睛往上翻,她赶紧掐她的人中,雯雯回过气来,不哭了,有点呆住了,但过了两秒,又吭吭吭的哭起来。杨凌赶紧接过了雯雯,揭开了毯子。他把她抱着往前小跑了几步,雯雯还在哭。他把她往上举,往空中滑了几下,她不哭了。他又向上抛了几下。雯雯就笑了,雯雯的两只小手张开了,像只小鸟的两个翅膀。她在玩虫虫飞。
        她向前走了几步,扶住一颗大榕树,她揪那些树根。那些树根韧性很大,不容易揪掉。她把手都揪红了。
        杨凌抱着雯雯,雯雯的脸蛋搁在他的肩膀上,朦胧的光线下,雯雯的脸型就是财凯的脸型。雯雯如果黑点,再长大点,就跟财凯一模一样了,瞒是瞒不住的。
        她打起了寒颤。瞧瞧,榕树把根都裸露出来了,却还活得这么强壮这么茂盛这么坦荡自然。可是,人却不能露,至少不能全露。人不是树,更不是榕树。人把根都露出来的,就不能活了。是什么时候要藏起来的?怎么就需要藏了?在爱人面前还要藏么?否则还叫爱人么?爱人应该无话不说无所不能。她站起身,朝前哎了一声。杨凌把脸埋在雯雯的胸前,用气哈她。雯雯嘎嘎嘎地笑了起来,像一只绒毛未干的小鸭子。告诉他了,他还会这样对雯雯吗?他的脸色会不会像海龟壳一样难看?杨凌抬起来头问,芝芝,你叫我们么?
        她晕了起来,肚子里一阵翻卷,她蹲在榕树的根前,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呕出来。榕树根有一摊面条模样的东西枯在哪里,还有些几片包装袋,五颜六色的。杨凌不往前走了,往回走。雯雯也转过来小脸,盯着妈妈。杨凌问她,芝,你要吐了吗?
        不。我没有。
        百分百有了。
        她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说,凌子,真有了,我就一定要生下这个伢。
        杨凌说,你要想清楚,我们要养两个伢是有困难的。你还有麦伢子。
        她闻他身上的气味,微闭上眼睛,说,吃糖咽菜我也生下他!他一定是个儿子,你的儿子!我要有儿有女。
        哈哈,儿子女儿我倒不在乎。
        我在乎。
        是你要生的噢!
        是的,我要为你生个儿子!
        你怎么知道他是就是儿子?
        他刚才告诉我了!
        一到春季,不起风的时候,岛上就像盖着一床湿漉漉的毯子,闷得人心里发慌,地板上还会长出菜叶尖尖大小的水珠,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不过,海风一吹,台风一起,这些都会消失掉,但过不了几天,太阳一出,湿毯子又会跑回来的。
        财凯跳下车,脱了手套,有点恼怒地说,什么?你明天又要请假?黄芝芝,你要真的太累,就休息吧!休息多少天我也管不了了。反正你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长期这样,我也帮不了你了。
        阿财,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呀,我生儿子也没耽搁你的事,就休息了二十天,还没满月呢。她赶紧擦掉了汗珠,把挂勾上的两个勾子搭上。
        财凯哼了两声,不想理她,又爬上驾驭室,启动吊车。吊车把桶拎上去,把垃圾倒在车箱里,又把桶放下来。有的没挂好的,桶放不下来,她得爬上去把它们拿下来。重重的腐烂味,夹杂着卡车的柴油味,让那些黄豆大的苍蝇像吃了大麻一样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她不管它们,任它们疯狂,任它们把太阳都盖住吧。卡车装满了,呼地开走了。苍蝇跑走了一大半,还有些零星的,在桶上盯盯,在地上盯一盯,在她脸上盯一盯,见无油水可捞,便无趣地飞走了。
        她站在桶中间,有点茫然失措,脑子像塞进了一瓶子糨糊。雯雯总是生病,不是发烧就是咳嗽,还常常昏厥。镇医院医生说她的免疫力这么差,建议到市里的儿童医院检查一下,看是不是别的什么病引起的。明天就得去。五个月大的儿子倒是白白胖胖的,但两个伢都放在托儿所,自己的工资还不够这些费用的。不过,还有一年满了,就能签合同了,当上合同工,就差不多是正式工人了,就有劳保、有医保、有福利,就能跟当地人一样了,那时候,伢们也长大了,日子就会好过多了。当下,如果财凯能手下留点情,这些是完全可以实现的。可财凯那副死样子,像差了他上辈子的陈大麦,一点也不让她灵活一点,一点也不顾旧情。旧情,真跟他有旧情吗?旧情是什么?是他总在自己的面前说些挑逗的那些话吗?还有那一次,海边的……。要不要跟他讲讲雯雯的事?这个能讲吗?讲了,他一定会对自己好点的,会对自己留点情面。呸呸!财凯是个什么东西?还需要跟他有个旧情?大不了不干了。可是,不干了,杨凌能养活这一家人吗?杨凌已经不往老家寄钱了,工资说涨也没见涨,物价倒是见天涨。是自己要生儿子的,一切的责任都在自己的身上。还有雯雯,这惊天的秘密,杨凌能承受吗?算了,财凯他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伢最重要。
        她把一个个桶摆回到原处,刚回到小屋,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又出去,站在树荫下把手机掏出来,是刘帮英。
        刘帮英说,黄芝芝,你还要不要麦伢子了?两个月不寄钱了。
        妈,先欠你的,等有了钱就一起还你。
        有钱?你哪时候有钱?
        过一段时间就有了。
        哼,芝呀,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哪有一出门就不回家了,你回来看看麦伢子吧。
        我也想回呢,妈!回家两个人路费就要一千多,再说,伢儿都太小了。
        你生这么多干什嘛?怎么养得活?你指望我来替你养?
        妈,你先帮帮忙,把麦伢子再管几年,等伢们长大了,我来管你。
        算了,杨树靠不住还靠柳树。我不指望你,你们也别指望我那点棺材本。
        没有指望你的钱。真的,你相信我!
        你哥今天搬走了。
        搬哪儿了?
        自己租房子去了。
        为什嘛?
        兰兰要走的。
        你们吵架了?
        没吵。是他们自己吵,她跟黄海吵。
        为什嘛?
        他们结婚都一两年了,你是接二连三的生。她倒好,一个屁也没一个。还嫌没肉吃。她骂我自己吃肉,他们吃萝卜白菜。我为什嘛买肉给她吃,她没手没脚?想吃自己去买呀。
        是不是你做得太过分了?
        这都怪你!你这个死婆子,把麦伢子交给我,白吃白喝的,他们当然不舒服啦。你得把麦伢子弄走,尽快弄走!
        妈——!妈……。
        啪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五一长假,刘帮英把麦伢子送到长途汽车上,让她一个人来到了蝮镇,还带着所有的书本和户口。来的那天,刚好是到儿童医院拿结果的日子,杨凌说,我请假去接麦伢子吧。我挺喜欢她的。
        她也很喜欢你的。
        杨凌骑着电动摩托车把她们娘俩送到到市里的公交车站台上,说,没事的,芝芝!我相信雯雯一定会没事。他没等她说什么,就转身骑上摩托,到汽车站去了。
        到了儿童医院,找到那个细眉细眼的女医生,把所有的报告给了她,她看过后,却皱起了眉头,说,你孩子患的是地中海贫血症,需要住院治疗。
        什么?什么病?手里的雯雯差点扔掉,雯雯叫了一声,抱住了她的脖子。
        这上面写得很清楚了,你可以自己仔细看。
        这病怎么治?
        目前还没有根治手段,不过要看孩子本身的发展状况。等孩子长大一些,再看情况,如是重度,可以考虑造血干细胞移植。只要保养得当,是可以成活的。
        天,这要多少钱?
        是要化很多钱,平常还不能让孩子出血。你们有医保吗?
        她摇头,轻声说,户口都没有,哪有医保?
        女医生哎口气,写处方。医生写完处方,递给她,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医保也得治啊!。
        如果不治,孩子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会很快死掉!医生斜了她一眼,声音高了几倍。你当妈妈的吗,还问这个?
        如果治,能治好吗?
        治不治得好也得治啊!赶紧回去准备钱吧!
        是不是搞错了?我小时候也经常发烧咳嗽的。
        应该不会错的。
        医生说完这话,就接过旁边一个男人递过来的病历。一个小男孩嗷嗷大哭,一个保姆样的老阿姨往他嘴巴里喂水,小男孩不喝,依然哭。她赶紧抱起雯雯,出了门诊室,腿一阵发软,她赶紧坐在蓝色的靠背椅上,抽出另一手,把自己的双眼罩上。她怕自己昏过去了。她只敢让自己的身子昏天黑地的死一会儿,就必须得醒过来。不过死了没多久,电话响了,是杨凌的号码,但却是麦伢子的声音。
        妈——,我到了!兴高彩烈的声音,清脆的像清晨的鸟叫。
        好,好!
        你不开心吗?妈!
        开心,开心……。
        你和妹妹什么时候回来?
        半个小时,哦,一个小时,现在公交很挤的。
        妈,你是不是不想要我呵?
        不是的,乖乖!不是的。
        可你都不接我。
        我忙呢。妹妹……妹妹她又病了,小弟接回来了吗?
        接回来了。他长得好可爱噢!比画上的小伢还漂亮。
        是呵,他是很漂亮!跟你凌子叔叔一模一样。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跟凌子叔叔先准备菜哈。
        挂了电话,腿还软,好像站不起来了。手里的处方单也被自己的泪水打湿了,她把它抻展开,放在椅子上晾着。对面墙上有一块黑色的大理石,自己的影子压在上面。篷头垢面的,身材臃肿,一件宽大的婆婆衫,蓝白色横格的,一条十块钱的紧身裤,市场上处理买的。看起来比刘帮英还老,还怎么回老家?刘帮英不挖苦死,说不定也会拍桌子打板凳地大骂杨凌。杨凌与杨宝是不同的,杨凌一点都没错的,错得都是我,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女儿是我要生的,儿子也是我要生的,我一看到他,我就得为他做些什么。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能做什么呢?那些吻那些浪那些甜言蜜语都是虚的。还是来点实的吧。唯一实在的,就是为他生伢。生伢就是女人的希望,伢就是男人的希望。我有错么?
        雯雯在怀里蠕动着,她把伢搂得太紧了。她松开了雯雯,让她站起来。雯雯扶着椅子走来走去,晃晃悠悠的。快两岁了,走路还这么不稳,头发稀稀拉拉的,都揪不到一摄,扎不成小辫子。麦伢子一两岁的时候都能扎小辫了。如果没有她,就是麦伢子来了,生活也能过得去。可是,现在,不仅原来的积蓄用光了,还借了一些钱。杨凌再也没有给老家达达姆妈寄钱了,只寄去了儿子女儿的照片。杨凌的达达还得了脑血栓,天天扶着墙壁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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