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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发布: 2009-3-13 07:02 | 作者: 鳑鳇



                              
       
       第    四   章
      
       既然是在一个圆形的球体上,为什么不相信自己正站在最高点!
       ——《那片海》

                                    
       1
      
       已经流淌了很久,很久,仿佛亘古。从那肃立了千万年不曾溶化的冰川处,最初凝结了一滴,用了迸天裂地之力,穿越了万千年,悄然落地。从那一刻起,一滴滴的凝聚,千百年的汇集,在一个神圣的时刻终于喷涌而出,挟着最初含了整个世界的一滴,挟裹着生命之始的混沌,穿山过麓,翻滚冲击,一路歌着奔腾而去。
      
       流过了千百年的河水,寂静无声,披着生命最初的朦胧,不急不缓,绕着小城的一侧,在这阴霾的夜下,蜿蜒潜行。
      
       流经小城的河水曾经环出的那一弯,沿着小城的南廓,一洼一洼,土道上酒瓶子绿幽幽的碎片般,断断续续着来到一个被老榆树们抓得牢牢的陡峭坡底。老榆树纵横交错枝杈上喧嚣了一夏的浓荫,窥视久了般,纷纷飘摇而下,钻进坡下的草丛缝隙,划向了苇蒲环绕的池塘水面,飘到池塘南哗哗作响的玉米地。
      
       一片飘落的榆叶,在坡下的池塘上摇曳,摇曳,又沿着蒿草丛生的陡坡匆匆拔起,穿过老榆树影着的荒芜钓台,掠过夜下的树——那片如一柄柄巨大张合着的伞,荡街摇巷,凑到一个巨大阴影下透出一线微光的玻璃窗上。
      
       两端门闭锁的筒形屋,靠近南门的地中间,一张折起了四周圆边的桌子上,一摞稿纸,玻璃缸中青色砖头上沉静的小龟,一座金属钟,被一盏躬着腰的台灯收在一团橙色的光晕下。
      
       高低柜影着的一溜沙发上,醒来的指箫感觉头有些胀,咽喉发紧,淋着的,不过是秋叶扫过的一丝风寒。
      
       不是周末,下午的头遍铃声刚刚扯起,指箫从学校对面的胡同里出来,来到学校铁门一侧的栅栏前。刚刚还叽叽喳喳的一片雀跃的身影呼的一下不见了,喧闹的操场突然静了下来。指箫脸贴着栅栏,撒眸着教学楼上那些一模一样的窗子。偶尔出现在校园里的身影,竟有蓝发碧眼的。刚刚过了午的阳光洒在身上,感觉有些远,没有风,窄窄的人行道上的几棵杨树上的叶子不时跌落在指箫的身边。指箫在栅栏前的人行道上立正稍息,不时将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看着栅栏里既将枯去的花草,手上的烟一根接着一根,终于捱到了一串下课的铃声。陆续有孩子从教学楼的正门、侧门喧嚣着流淌出来,蹦着跳着追逐撕扯,眨眼就铺满了整个校园。指箫的脸夹在栅栏间瞄着,远的近的摇曳的花瓣间,一点点,终于在上课铃响起前,看到了那个在布口袋间穿梭跳跃着的一个笑脸,接着一个笑脸。
      
       指箫翻了翻身,没打算起来,烟抽完了。身下的沙发跟着叫了一阵,浑身酸痛,趟过漫长的荒凉般疲惫。打小也算出过力,应该有些底,可小小的季节转换竟这般敏感。春困秋乏,身体确实不如从前了,仅仅是思与想竟也是这般沉重,同样可以形销骨立。不过只喝了些酒,空了一顿饭,在这五谷熟了应该进补的夜晚,醒了,不想动,睡不着。
      
       桌子上的台灯一眨不眨的盯着静默的小龟,伴着金属钟发出的拖拖蹋蹋的脚步声。
      
       ——“如果已经活过的那段人生,只是个草稿,能有一次誊写,该有多好”。辗转反侧。
                           
       2
      
       纵,整整三十二块,横着的,五块半多一点,从南门到北门,由东墙到西墙间,是那种浅浅的粉色上撒着一些灰点点的仿理石地砖。
      
       筒形屋内,指箫闪转腾挪在脚下四块五十公分见方的地砖上。阔胸,两臂一开一合,提膝,左膝右膝,摆肘拧腰左后右后,然后立在那匀了匀气。接着卑躬屈膝扎下了马,提在腰际的拳轮换着,一左一右,由拳变掌,从外向里旋着,冲着南侧关着的两扇门,隔着台灯下叉着四条腿的桌子,一掌接着一掌。
      
       来的有些蹊跷,先是筒形屋的南门,接着是北侧的门,突然鼓开了一丝缝隙,伴着蟋蟀的声响。在刚刚还肃静着的秋晨,在筒形屋内指箫的比比划划下,一阵风,在筒形屋外有些突兀的掠起。
      
       比划累了的指箫嘘了嘘气,停下了痉挛般抖动的两臂,扭了扭头,绕过桌子,拽开了南侧里边的一扇门。几滴水珠噼噼啪啪着打在外面的门玻璃上,像几个淤在泥里的蛤蟆崽,拖着尾巴扭了几下,不动了。稠密,恬静,不似先前淋下的初乳般浑浊的几滴,追逐着地上滚动的浮尘,刷刷响着的雨丝跟着就来了。淹去了浮荡着的尘嚣,门外的一切变得朝气和明晰起来。
      
       指箫站在门前,刚刚折腾出的一团热气很快就从衬衣衬裤的缝隙散了出去。这没有雷声伴着的蔫儿雨是要下上一阵的。指箫转身熄了桌子上的台灯,重又钻回了沙发上淹着的被窝里。雨天,不会有什么人来烦,然而,门外秋雨奏起的缠绵序曲,却撩起了指箫心里的一团莫名的兴奋,人回笼了,翻了几个个,觉不知跑到那里去了。干什么呢,下雨天,喝酒天?去哪?找谁呢?开老爷车的战友?这个时候可能会多拉点。西夏洼子的废品收购部?雨天生意淡,但是平常也忙不到哪去,本本分分的人在这个时候若闲了身子,兜里也宽绰不到哪去,再说时间太早。那个地方——瞪着眼的指箫被自己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弄得噗哧笑了,不仅是外面下着雨。那个地方遮天的老榆树身上缚着飘荡的红绫,阴森森的狐仙堂仍有香火缭绕,少见人迹,孤零零的钓台上若有人把酒独斟,不要说雨天,就是晴天露日的也会让踯躅到此的人吓上一跳。可这秋雨霏霏的早晨,不会有人相扰的雨天,心里没了以往的塌实,反倒有些空,觉睡不着,猫抓猫挠的却什么也干不了。指箫坐了起来,摸起了床头上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泛着火星的打火机嚓嚓了半天也没将火打着,北侧的门玻璃却在此时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指箫支起耳朵听了听,确是敲门的声音。指簘放下手里的打火机,将烟夹在右耳朵上,蹬上鞋,来到挨着卫生间一侧的床头,食指拇指夹起套在铁管上的钥匙环,余下的手指攥住了串在上面的钥匙,来到挂着布帘的北门前侧着身。刚刚隐约着的窸窸窣窣声响没了,只有门外雨滴打在排水的铁皮管上弹出的声响。指簘拽开了蒙着布帘的里层门,透过菱形的铁栅栏,透过雨滴在水气弥漫的门玻璃上淌下的一道道缝隙,看到了那个并不蹒跚的瘦弱身影消失在渐渐迷离的雨丝里。
      
       指箫打开了外面闭锁的铁栅栏,掀开不知何时罩在信箱上的红白条纹塑料袋,打开了挂在一侧的小锁头,信箱上的一扇小门吱呀着开了。十元面值在外面裹着的一卷、贰拾元面值在外裹着的一卷、一盒有些褶皱的卷烟、一本包裹在白色塑料袋里巴掌大的佛经。伏在信箱角落的一只蛐蛐知知的叫了两声。
                                 
       3
      
       藕断丝连是什么意思——筒形屋内涉世之初曾经的口吐莲花。
      
       藕断丝连是什么呢,是曾经沉醉不已的收藏情节,是挥之不去的军旅生涯,是或远或近的敌友,曾经幕后台前,台前幕后。是儿时旋转碰撞的陀螺吗?偶尔还会翻滚着一掠而过。是曾经的青砖灰瓦老房子?每一次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不停的撕扯,撕扯,直到把家乡扯成了故乡,仍剪不断。家乡如何变成了故乡?当你唯恐避之不及的在人流中黯然独行,当你渴望见到的熟悉面孔突然变得那样陌生,家乡已然变成了故乡,你虽置身其中,亲近它,却只有从记忆的深处翻滚撕扯。
      
       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本来是一家——阴阳两界的青砖灰瓦老房子内曾经的吟唱,伴着酒嗝。
      
       筒形屋内,指簘微醺在橙色的台灯下,脑海里时常泛起的点点滴滴,那逝者与未曾谋面的生者留在他记忆里的只言片语,在这多丝的秋雨之夜,在这青砖灰瓦老房子原址上寂静的筒形屋内翻滚交织,十分鲜活的衔接在一起:
      
       来,把笔和纸拿来,藕断丝连还可以是这样的。
      
       这是荷叶……下面的呢,就是藕了。它可以是你没见过的爷爷,还可以是我未曾亲近过的奶奶,它其实就是我就是你。爷爷奶奶呢,是这最下边的藕,我呢,是这上面的荷叶,妈妈呢是这开着的花。花里会慢慢结出一颗颗圆圆的籽,那就是你。这藕中间的一个个小洞啊?我们最初就藏在这下边的藕里,然后长出来,叶绿了,花红了,籽圆了,藕白了,那心,就渐渐空了。藕断丝连就是你这里曾经有过的一根脐带啊,断了,但只要你想着,它就会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你。
                                     
       4
      
       ——如果肉体消失了,生命是不是可以通过其它的方式得到延续。再陪他走一段,别让他心中绽放的那团火,在如此险恶的人生旅途上一点点泯灭,那个终将与自己一样孤零零的一环。
      
       指箫拄着一杆拖布,涂涂抹抹走走停停。从南门到北门,筒形屋内露出面来的地砖,从门缝刮进的灰尘积了一夏,覆在冰面上的雪一样踩着不踏实。
      
       擦完了屋里的地,指箫打开了南侧的门,打开了外面的一侧栅栏。有云遮日,不厚不薄,颜色再淡些秋高气爽,浓一点又是一个埋汰秋。水泥台下的那蓬灰菜仍在,只是有些秃了,有些干枯的枝干上微微泛红,越来越像一棵树的样子。虽不遮雨,不挡风,毕竟是筒形屋外的一道风景,也在门外风风雨雨的伴了一夏。指箫用拖布在水泥台上拂了拂,又抖了抖,将拖布搭在了门外地下室的栏杆上,进了屋。
      
       擦过了地,擦过了桌子,刷了刷玻璃缸里有些黏滑的青砖头,换了些水。在床下的一个编织袋里拽出一条绒裤,在高低柜里取下一个衣架,连同柜子里一件灰色条绒的上衣,挂在了南门外一侧打开着的铁栅栏上。
      
       忙活了一阵的指箫,到卫生间洗手时才看到小龟仍懒懒的趴在洗手盆底。
      
       没什么变动,只是抹了抹上面的灰尘。明净的玻璃缸,金属时钟,一摞稿纸,下了夜班的台灯,稍稍归拢了一下,桌子上清静多了。
      
       思绪这东西挺有意思。指箫点了一只烟,来到桌子前坐下。刻意为之的艰湿,欲罢不能时的头疼欲裂,有时却像不知打哪吹来的一片树叶,不分昼夜,突然就飘落在眼前。就像刚才拖地的指簘,拖着拖着,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就像游泳,像跑步,撕心裂肺的极限后,精疲力竭的肉体一下子消失了,轻飘飘的,只剩下一团起伏游荡的视窗,一个个崭新的景致扑面而来。
      
       这筒形屋虽说又窄又长,也不过比上面的住宅多伸出几米,原来不在图纸上,是开发商后接的。可这原本就显得窄窄的屋子向北延伸出的四五米,却像是跨在了另一个气候带上。没有散热的钢窗,冬季较其它的住户屋里暖和。夏天,即使不遮不挡,太阳的脖子也只能伸进来三两米长,窄窄的筒形屋是一个背阴的大走廊。只是别遇上阴雨天,闷闷的,蜷缩在屋里的潮气一时半会赶不出去。炎热的夏屋里秋高气爽,到了冬季,飞扬的雪花撩起早春的气息,只是供暖前的间隙显得有些漫长。
      
       雨来的时候,指箫正在筒形屋北侧的厨房,没有蓖净水的粉条在锅里擗擗啪啪的暴响。午间的这顿早饭还算有摸有样,灶台下清出来的花生米炒了一盘,冰箱停了,粉条里的肉是前几天买的,切成丝炒熟了,做菜时放点借味。没有不行,多了吃不下,堵得慌,胃里消化肉类的菌液大概都被酒冲光了。
      
       南侧的门仍敞着,打开的半扇栅栏堆在一旁。指萧收起了挂在外面的衣服,雨水溅起的泥浆一点点蹦进了刚刚擦过的地砖上。
      
       指箫漫不经心的坐在桌子旁,一只手不停的在盘子里摸起花生米,一粒粒塞进嘴里。门外的雨不急不缓,能看到道南一家平房顶上晃动的人影,偶而传过来几句含糊不清的对话隐没在淅淅沥沥的雨中。
      
       ——农民,一个农民,如果左顾右盼一言不发你要注意。农民,一个农民,如果咬文嚼字口若悬河你要注意。究竟是什么?让他们不再流连曾经希冀的土地,是什么?让他们无法自由的吐出充满泥土芬芳的言语。思绪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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