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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发布: 2009-3-13 07:02 | 作者: 鳑鳇



                                        
       第    三   章
           
       那组数字又窜了出来,摇头摆尾的在他眼前掠过,渐渐的衍变为一队轰轰烈烈望不到尾的行人。在前面挥着“π”字旗的先驱引领下,人们正争先恐后的向那招展的旗接近。他看到了自己,在行进的人流中一脸茫然的被拥进。不时有人在他的身旁,从他的头上越过。他终于被跌跌撞撞的挤出了人流,索性在路边坐了下来,茫然的望着荒凉空寂,雾霭弥漫的旷野。身后的嬉笑夹杂着熟悉的声音。良久,他站起身,奔跑起来,渐渐幻化成一支狂啸的利箭,隐没在旷野的迷雾中。
       ——{{那片海}}
                                      
       1
            
       几尾热带鱼在玻璃缸水面处花瓣般摇曳,一叶小龟匍匐在露出水面的青砖头上。
      
       指箫坐在桌子前,盯着玻璃缸中的小龟出神。一只苍蝇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在桌角的空隙处走走停停。指箫拄在膝上的一只手缓缓的抬到了桌面的高度悬着,等苍蝇的头转向了手掌的方向时,被指箫飞快掠过的手掌逮了个正着。指箫将空拳里左冲右突的苍蝇用力甩在了小龟独居的玻璃缸里。看着跌湿了翅膀的苍蝇在水面上打转转。伏在砖头上歇息的小龟探出头来,缓缓的睁开眼,智者般冷冷得睃了一眼,张开嘴巴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将头缩了回去。指箫忍不住将小龟扒拉进水里,肚腹朝上的小龟露出了藏在肚皮下一副活脱脱的小丑嘴脸。指箫将肚皮朝上在水面处挣扎的小龟翻转过来,推到仍浮在水面的苍蝇旁,一次次,直到小龟将水面挣扎的苍蝇一口吞了下去。
      
       指箫缓缓抬起头,目光跃过暖烘烘的台灯,飘向两扇挂着布帘门上窄窄的一叶灰蒙蒙的玻璃窗上。
      
       那一年的七月,南方那个流火的城市,指箫和接艇的官兵们住在造船厂招待所的普通间里。没有空调,昼夜摇摆不停的风扇不仅感觉不到清爽,反倒弄得人气躁心烦。走在街上,马路蒸腾起的热气直扑脸,置身蒸笼里一般。一遍遍的冲澡,身上的水珠还未散去,豆大的汗珠便一个个冒了出来。来自北方的指箫真正领略了火炉的滋味。晚上,指箫只好在屋里的地上泼些水,铺上草席,稀里糊涂的睡去。早上起来无精打采,仿佛是从夜里一直走到了天亮。艇上的领导相机组织了一些活动,去市里的一些景点游玩。指箫心里烦,就不打算去,与其去看闹闹哄哄的人,还不如一个人到江边的草甸子上转转,就和进来招呼人的部门长请假,集体活动——部门长笑了笑算是表了态。指箫硬着头皮下了楼,上了前面的一辆客车上坐下。这时,副(艇)长上了车,扫了一眼车里的人,就叫五部门的人下去坐后面的一辆车,五部门在艇上是出力气的大专业,一四、二三部门加在一起也没五部门的人多,出海时大多和领导在一个仓室,稍稍自娇了些。这次出去玩,艇上安排一四、二三部门坐前面的车,五部门的人坐后面的车。车上五部门的人包括指萧的军士长,部门长都没吭声,装作没听见。指箫坐不住了,他一开始就不打算去——不去行不行?指箫站了起来,冲着副(艇)长一本正经的说,不行——副(艇)长并不严肃的回了一句。一个艇出来的,没想到刚刚上艇不到一年的指箫会出什么差。我就不信!指箫甩下一句话,在众多诧异的目光中几步跨下了车,跟着下来的军士长、部门长拦也没拦住。
      
       新艇接回的第三年,一天,熄灯号响过后,值内务更的一名新兵来到指箫的床头,说艇长有事找他。指箫披了件衣服,来到走廊一端的艇部。艇长正就着桌子上的台灯看着资料,指箫搬了把椅子坐到艇长的桌子旁。指箫心里明白,自打接艇,他这个艇长亲点的战士工作做了,问题也出了,前些时候还与刚刚毕业分到艇上的部门领导叫上了劲。艇上在编的不在编的满打满算五六十人,干部,志愿兵几乎占去了一半,整天在一起,官兵之间的关系没那么等级森严,打扑克输了不管是谁照样钻桌子。这位刚上艇的大学生端足了架子,正常行使手中的权利,没想到指箫对机械般的命令非常的反感,寸步不让,这位刚上艇的新官头一脚就踢到了石头上,哭着找艇长去了。指箫坐在桌边,等着艇长发话。艇长放下手里的工作,和他唠起了家常。说起自己小时候在山里的夜晚,临风的茅屋内一盏油灯下读书,母亲在一旁就着微弱的光一针针的缝鞋,从始至终没有责备指箫一句话。艇长说了很多,但末了的一句话指箫仍记得真真切切——人,得为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而奋斗!
                                       
       2
           
       躺在沙发上的指箫,痴痴的盯着一侧墙上年时贴下的吉祥发呆。有衣穿,有田种,有饭吃,有遮风挡雨的窝——是为福!
      
       没福啊——这是母亲常常对折折腾腾仍没安定下来的指箫发出的叹息。
      
       指箫当初在部队住院,没敢告诉家里,没什么大不了的。两个多月后出了院,正赶上一个老乡回家,指箫从信里得知母亲正在家里跑姐姐回家后房子的事,就嘱托老乡去家里看看。
      
       部队的星期天,太阳已从对面的两层楼上探出了头。宿舍里,指箫仍在蚊帐里懵懵懂懂。蚊帐忽的被拉开了,指箫睁开眼,看到了一张孩子的脸,一张亲人的小脸。指箫呼的坐了起来,掀开蚊帐,看到了站在床边的母亲、姐姐温馨的笑脸。
      
       原来,回到家的战友抽空按着指箫给他的地址,去了指箫的一个姐姐家。指箫的母亲正巧在,战友就如何如何捡好的说。不用惦记——临走,指箫的战友对送出来的指箫母亲、姐姐安慰着——他挺好的,刚刚出院。他住院了?没什么病?没病怎么住院了,吃得好穿得好有什么想不开?意识到说漏了嘴的指箫战友说什么也解释不清了。只好休完了一星期的电报假,带着指箫的母亲、姐姐还有指箫的小外甥女一起赶回来了。
      
       当初,在接指箫走的两位接兵领导简单的进行了家访并定下来后,指箫的母亲坐不住了,跑到人防办四处打听海军怎么样?潜水是不是很危险?你的儿子当上海军了?人防办的人诧异的询问她,指箫的母亲显然感觉到了什么,理直气壮的回答——我儿子,我儿子怎么就当不了海军!这位曾经为指箫自豪的小分队缔造者,放下了手头上的事,匆匆的赶到了部队。
      
       艇上没有安排指箫的家人去山脚下破落的招待所,副(艇)长把自己的办公室腾了出来,自己则去支队的作战值班室替班。
      
       来了就来了,衣食无忧 ,看看也省着惦记。指箫照常出海,抽空陪着家人海边市里转了转,可临走前艇长的一句话,指箫没往心里去,指箫的母亲却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看到指箫生活的滋滋润润,指箫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要走了,艇长政委陪着的食堂饭桌上,一边吃着喝着说着话。别让他走了——艇长对指箫的母亲、姐姐说,你们做做工作,留在我这,以后成家找工作我包了。
      
       尽管母亲常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指箫也没有把那片蔚蓝色的海边当做可以改变自身命运的一个转折点。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城镇兵,回去分配工作,既然一样有饭吃有衣穿,还是奔家!
      
       家,奔回来了,面对越来越喧嚣的生活,越来越匆忙的生活脚步,享受亲情欢娱间隙的空落,酒醉后深夜醒来的恍然若梦。就像那个在生命演化的岔道口处懵懂了千万年,向左拐发展到植物界,向右就会进入动物界而至今仍在懵懂着的“太岁”。
      
       沉闷的夏夜,指箫左脚蹋拉着一撇左脚的蓝色拖鞋,右脚蹋拉着一撇左脚的红色拖鞋,终于决定打开北侧的门,打开闭锁着的铁栅栏,打开挂在门侧的信箱,看看。
                                      
       3
           
       闪烁着眩目霓虹的繁华都市,缥缈着淡淡炊烟的偏远山村,还有那片深邃幽暗却勃勃生机着的海。指箫曾经远涉的足迹,依然是在青砖灰瓦老房子原址上的筒形屋内出发,踯躅的脚步只是在适当的天气,适当的时间,偶尔出现在某个据点,学校对面的胡同口,战友开着废品收购部的西下洼。在夜深人静后潜回老房子原址上闭锁着的筒形屋。
      
       前途渺茫,然而记忆深处的一点却愈发鲜亮起来。老房子原址上的筒形屋内,指箫打开了南侧闭锁着的铁栅栏,沿着胡同里依然坑洼的土路,二十几年后的这一天清晨,又一次来到了城南,来到了那片隆起着愈发浓郁的绿荫。从西侧的角门进去,指箫沿着水泥路缓缓的游荡。小城七月,院里的果树已褪去耀眼繁花。天阴着,湿润的空气浸着淡淡草香,偶有蜻蜓在挂着露珠的草丛中掠起,指箫淡淡的目光追随了一瞬,依着脚步,穿过绿树掩映的病房,来到树影下愈显陈旧的庙旁。灰蒙蒙的庙顶几簇从瓦隙中蹿出的蒿草兀自绿着,一束红绸缚在一棵环庙的老榆树粗壮的枝杈上,透过铁门,杂草丛生空荡荒寂的庙里隐约还有香火痕迹。钓台一侧的假山光秃秃的绿着,没了曾布满坡上的麻梨树踪迹。指箫拾级而上,钓台上四个圆溜溜的石凳仍在,八角水磨石桌多了一个角。钓台下挨着围墙的一溜窄窄的小路旁坟头相拥墓碑林立,支靠在砖墙上的几簇花圈上的纸花淋过了雨,褪了色,纷纷低下了头,仍不肯落去。小路旁散落着燃过的金稞银稞,兀自在灰烬中眨着醉眼。陡坡上几棵老榆树下,流经小城河水分出的一岔,被一条条土坝拦成一个个已经废弃的池塘,绿油油的池里臭蒲丛生。池塘南的原野仍绿着,是连成片的玉米地。
      
       指箫站在钓台的栏杆旁,俯视着坡下这片儿时留下过无数足迹的池边草地。有那么一刻,置身这偏静无人的一隅,指箫忐忑的心绪稍稍安静下来。那从容在他眼前的树枝上蹿来蹿去的小鸟,撩人的翩翩彩蝶,那草丛中此起彼伏却让他的身心感到无比安宁的虫鸣,这里曾是他整个童年挥之不去的乐园啊。可眼前这破落空寂的旧庙,那曾经茂密野果树的假山,又何曾没有过香火鼎盛,倩影芳踪。就是这脚下孤寂的钓台,又何尝没有过把酒赏月,濒水临风。倏忽,仍在的是断垣静默,古榆无声。
      
       从西角门出去,沿着来时的路,指箫又飘回到筒形屋的南门。撕下贴在门玻璃上的欠电通知单,从缸中捞出一条已经僵硬的死鱼,又给剩下的鱼换了水,熄了桌子上的台灯,躺在沙发上,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飘过的越来越浓的阴云发呆。
      
       那册巨大旧书般从童年开始罩在指箫头上的灰瓦顶,并没有因为拔地而起的一栋栋新居而消散。青砖灰瓦老房子原址上的筒形屋内,飘荡的是渐渐滑向终点的生命与踯躅回望的脚步而撕扯出的一缕淡淡哀歌;
      
       “太阳下山明早还会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别是那样哟……别是那样哟……”。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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