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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发布: 2009-3-13 07:02 | 作者: 鳑鳇



                                        
       4
           
       从没有耐心啃大部头的指箫,在一个夜晚,拿回了一本《前苏联国家奖获奖作家作品选》。
      
       指箫朋友书店的生意虽有些萧条,对那位已卒画家遗作的搜罗却搞的红红火火。书法、山水走兽、花鸟草虫无所不包。裱过的,托了的,未裱的二三十幅,其中竟有一幅近六米的山水长卷。指箫虽也搞过一段时间的收藏,限于精力财力还有地域的关系,很少在下面看到古旧字画,对什么笔法,构图,流派等相关知识不甚了了,指箫的这位朋友又从书架下的柜子里拿出刚刚捧回来的那位已卒画家曾使用过的画箱,里面竟有许多未使用过的画笔,颜料,还有几个小瓷碟和一方带有款识的斑驳砚台。指箫的朋友兴高采烈侃侃而谈。
      
       指箫朋友的书店正准备挪地方,房主已通知他到期后要涨租金。生意不好,书店的大部分收入又都被指箫的朋友用在了字画的购藏上,已经无墙可拆。指箫的这位朋友家里堆积着几十箱书籍和数万张光碟,可以摆满三四个这样大的屋子,可以开一个图书超市了,指箫也不止一次出主意。指箫的这位朋友观点倒是很明确;就这么大的地方,十几家书店开着,常买书的就那么几个人,再有就是有些东西是不能贱卖的。
      
       指箫看着一脸充实的朋友没说什么,除了维持生活的生意,总要有些寄托。抛开这位画家的遗作是否值得投资,有多大的升值空间,最后是否出得了手,除了穿衣吃饭,人活着,还需要些支撑而已。
      
       夜,筒形屋内一盏台灯下,就着烟,还有酒,平生第一次,指箫踏踏实实的在这些前辈大师们构建的精神丰碑前静静的坐了下来。
      
       筒形屋沉寂了,沉寂在此时,门外刷刷飘摇的雨丝和屋内下水管偶尔响起的轰鸣中。
      
       ——人,终究是血肉之躯,并非是由什么钢铁炼成的,但确有一部分人,他们将摄入的元素有意识的凝结在某处,于是那个地方就变得不同寻常而特殊起来。辗转反侧。
                                                
       5
           
       笼罩在小城上空的阴云渐渐散去,天,终于放晴了。
      
       指箫打开了南侧的铁栅栏,将缠绵的被褥搭在了门外地下室上的一溜栏杆上。又把沙发一个个的搬到了南门外的空地上,在前一段时间还带给他无比充实的桌子前坐了下来,盯着嚓嚓作响盘旋不止的天文钟出神。
      
       北侧门外隐隐传来院子里半大孩子们的嬉戏叫喊。三十年前,同样是这方土地,不论冬夏,同样穿梭着一帮孩子的身影,拍烟盒、轱辘圈、战斗,在院子里脏水泼起的冰包上打出溜滑。只是疯上一阵的指箫想起什么似的就跑回家,靠在屋里的门框边,看着炕上做活的母亲撒撒娇。指箫的母亲就会一边做着手上的活,一边装作呜咽的样子说我想你了,指箫呢,就会在母亲的身前身后的转上一阵,卸下什么似的再跑出去玩上一会,,落下了什么东西似的再跑回家来。
      
       什么时候开始,那颗孤寂的心又寻求起另一种支撑。筒形屋下那一间七厘五的青砖灰瓦老房子内,建筑工地停工的无聊冬季,北屋靠墙的桌子上,四十瓦灯泡下一张张牛皮纸上的涂涂抹抹。那片蔚蓝色的海边衣食俱优后面无边的茫然。回到地方后,面对纷扰举目匆匆仍不时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只换来片刻安宁的笔。
      
       儿时的夜,那巨大旧书般敞开在指箫眼前的众生一梦,四五载建筑工人的无奈忐忑,从那望不到边际的海边到愈演愈烈如火如荼般的生活一路走来的荣辱一身,往事不堪回首。
      
       有些刺眼的阳光透过铁栅栏洒在筒形屋南侧的几块地砖上,门开着,空气里混杂着一股腐败的气息。指箫从床下拽出一个大塑料盆,将里面没洗的衣服倒在了床板上,接了水,放在栅栏外的阳光下晒着,准备擦擦身子。
      
       海边的日子舒适惬意,科目训练的间隙,适合的季节里,随时都可以扑进那片随时敞开怀抱的海里。一个夏日午后,在艇上值更的指萧来到了一号码头一侧陡峭石壁环绕下寂静无人的一弯。海,一席泛着细碎光晕的锦缎抖开在指箫的眼前,指萧脱下了工作服,踩着海水不断濡湿的细沙,试探着一点点下了水,缓缓的向不远处探出水面的一丛石峰游去。岸边渐远,越来越浓的海水下涌动着幽幽寒意,不着边际的指簘徒生恐惧,放弃了最初的打算,在水面盘旋了一会,匆匆返上了岸。
      
       最后一年的全训,艇上组织了游泳训练。夏日午饭后,碧空一日海面万金,刚刚上艇不久的新兵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指箫没兴趣,就和刚刚调来的副(艇)长打了招呼。整整一个夏季,指箫没有参加游泳训练,支队要考核了,人数不够,副(艇)长找到指箫,指箫没说什么,跟在二三十人后面下了水。副(艇)长特意安排两名新兵陪在指箫左右,从四号码头到六号码头来回不足千米的距离,指箫游到中途体力已明显不支,只好和副(艇)长打了招呼,在两名新兵的护送下返了回来。
      
       让指箫敬畏着的海已经远去,流经小城一侧的那条河也多年未曾亲近。最近的一次还是在十几年前,参加完一个战友的婚礼后,几个战友来到了河边。正是涨水的季节,河水浑浊湍急,指箫也只是仗着点酒劲和几个战友在里边溜了一圈还呛了一口水。
      
       最早的一次呛水,是在指箫十多岁的时候,和大院里的几个孩子偷偷的来到了河边。都不会水,只是在没腰深的地方手舞足蹈的瞎扑腾一气。扑腾累了的指箫两手用力的抓住了前面挖沙船上一根潜入水中的钢缆,没有丝毫准备的指箫一头扎在了水里,顺着钢缆在水里兜了一圈,仍死死的抓着钢缆没撒手。重又蹿出水面的指箫惊慌失措的扑上岸,坐在河滩上缓过神来的指箫越想越后怕。然而这最初的呛水,在混浊不清水中霎那的迷朦,竟让指箫有种莫名的似曾相识。
      
       入夜,台灯在桌子上柔柔的亮着,擦过了身子的指箫躺在沙发上鼓胀温暖的被子上抽着烟,身心少有的清爽,只是感觉嘴里有些不得劲。指箫蹋拉上鞋,按亮了卫生间的灯,凑到镜子前掀开嘴唇,刚刚的莫名兴奋一扫而光。镜子中几颗牙的牙根处几乎要穿破牙床般白花花的凸了起来,指箫就那样站着,看着,看着,禁不住悲从中来。
                   
       6
         
       前行的路雾蔼迷漫,那个让指箫笃信不疑,可以一直做到死的事虽然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而另一个指簘与生俱来,注定要经历的无奈,已隐隐在前方凸显出来。
      
       那一年的小城七月,随着飘摇的榆钱儿降临的,还有那场席卷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长达十年之久的政治运动。工程公司瓦工出身的指箫父亲应声而起,在帮派林立的小城里挥舞着大铲刨锛左冲右突叱咤纵横。那时的指箫荡在房梁下的悠车里,眼前晃来晃去的是模糊的蓬纸。直到父亲去世后,从家人的口中,从熟识父亲的人那里,指箫有意识的陆续得到些关于父亲的零散信息,但父亲在指箫的脑海中仍没有清晰起来。
      
       不甘于寂寞的指箫父亲,因为在那场运动中站错了队,被关了一个多月的监狱。从叱咤风云到阴暗的监狱囚室,出来的指箫父亲脾气越来越暴躁,没来由的咒骂呵斥充斥在一间七厘五的青砖老屋子内,在指箫大姐摔伤后愈演愈烈。脚步飘虚,昼与夜的醉生梦死,指箫做为小分队最后一员的位置反而在那个动荡的岁月中确定下来。
      
       位置的确定并没有让那时的指箫感到有什么十分特别的地方。便利当然是有的,年龄上的梯次差距决定了指箫在成长过程中少不了这个那个你一把他一把的拉扯。在那个时期的供给制度下,家庭人口的多少决定了生活质量。一个外屋地做饭的对门屋,同样是当家的男人赚钱,因为孩子少,日子就像刚刚出锅的油饼,咝咝的泛着油花。指箫打记事起就看到大人们没完没了糊火柴盒。那时的县城内,供电线路分两条,一条是“红旗”线,多数的工厂机关用的是这条线,赶上用电高峰保的是“红旗”。指箫家所在的是“胜利”线,停电了,点上小烟囱般呼呼冒烟的自制蜡烛,一直糊到上炕睡觉。日子有些拮据,指箫记得小时候好象也穿过打着补丁的衣服,但记事后的每个年,家里都不忘给这个小分队的最后一员做身新衣裳。除了穿的,一年之中总要包上几顿饺子,这个时候的指箫围前围后的转着嚷着不够吃,回回是吃顶了脖,还会看到有一大盖帘剩下的饺子摆在那。
      
       同样的事物,指箫所在的位置会感到小分队其它人不一样的定义。比如奶奶出现在指箫视野里既龙钟老态,然后就定格在指箫的记忆深处,奶奶也是第一个消失在指箫身边的亲人。
      
       这个位置带来的优势还体现在其他方面,比如开春,天空上出现八角子、蜈蚣、老鹞子的身影时,窗前的南道上也会出现指箫穿梭的身影,手上拉扯着一方豆腐块形状的风筝。地上飘了雪,别人家的孩子穿着滑雪板在道上哧溜来哧溜去的时候,指箫只要嚷嚷上几句,一双木头铁丝做的滑雪板就会出现在指箫的脚下。还有大小冰尜木头枪,只要需要,就会适时的出现在指萧的面前。上到小学几年级后,指箫仍能收到母亲寄回的包裹中夹带的那个城市的宾馆、马路边捡回的小城里难得一见的烟盒。直到现在,丢下耙子拿起扫帚不敢有丝毫停歇的哥哥姐姐们,也时不时的要腾出手来你一把他一把的拽上这个排尾处东游西逛不在状态的后来者。
      
       指箫偶有一丝不适的脊骨突出的一节,是小时候父亲用他表达喜爱的方式抛来抛去时不慎扭了一下。下得了地了,指箫的父亲隔三差五的领着他和长他一岁的哥哥去县内的“厚德福”下馆子,喝高兴了,再到挨着的“红星”照相馆照张相,后来的居上吗。
      
       能够忆起的点点滴滴指箫当然没有忘记。可未到中年的指萧,已隐隐感觉到这个小分队后来居上的位置背后滋生出的一缕越来越浓的彻骨寒意,那个他无法面对又逃脱不掉的责任和无奈——在行进的路上,一个不落的送走小分队的每一个成员,然后一个人,在无法遣散的孤寂中渐渐老去。
                               
       7
      
       筒形屋内沙发上厚厚的棉被里,一阵阵燥热后,大汗淋漓的指箫感觉舒服多了。
      
       桌子上被果实压弯了背的葵花般的台灯好奇的窥视着玻璃缸里的几尾热带鱼。小龟静默,“天文钟”嚓嚓。
      
       指箫就那样躺着,望着模糊的蓬顶,头枕着沙发一侧的扶手,待被窝里扑出的热气渐渐凉了下来,左侧头部节拍般的跳痛如期而至。
      
       头部的某一个点一蹦一跳着,如果身体状况不是明显下降,这头痛还要持续大半天的时间,在清醒过来后。但是指箫再也睡不着了。头痛医头,有招。
      
       筒形屋外万籁俱静,应该是深夜了,指箫从汗涔涔的被窝里爬了起来,来到北侧门旁做饭的地方,从水桶旁拽出一兜沉甸甸裹着泥巴的新土豆。
      
       炉火烘烤的土豆片已成过去。指箫将土豆洗了洗,切了切,用油炸了一小碗,坐在台灯下的桌子旁,沾着盐、味素、胡椒面混合的佐料,就着烟,还有酒。几口白酒下肚,蹦蹦跳跳着的头痛消逝了。
      
       几天前乍晴的那个傍晚,指箫打开南侧的铁栅栏,把晒了一天被褥一摞摞往屋里抱。隔壁开食杂店的老邻居似乎诧异指箫的存在,将两个塑料袋拎到了他的跟前。一兜是蔬菜,另一兜里装着豆包般大小的新土豆。
      
       二十几年前,送走了小分队另一位缔造者的指箫母亲没有马上返回指萧大姐的身边。在那个春季,领着指箫在桥南的荒甸子上开出了一块地。厚厚的草筏子下亮晶晶的土,攥上一把煤面似的扑簌簌从手中滑落。掘开的草皮直接垒在了四周,怕甸子上游荡的奶牛跑到地里,又在外边挖了一圈半米多深的壕沟。地开出来了,指箫下到自家院里的土窖,拎上来一土篮隔年的土豆,看着母亲把土豆削成一块块的土豆栽子。不论大小,每块土豆栽子上都有一个或两个坑洼,整个童年四季离不开土豆的指箫才知道土豆秧要从平时避之不及的坑洼里钻出来。
      
       土豆栽上了,不缺雨水,秧子破了土,然后开出了蓝幽幽一串串的花。可一直绵延到夏的雨终于演绎成一场少见的大水,漫过了田,漫上了小城通往邻市的公路,绵延了一段时间的希冀泡了汤。一个早上,睡眼朦胧的指箫听到母亲从外边回来的脚步声,看到母亲扔在屋里地上一个湿漉漉的三角布兜。有些疲惫的母亲一身泥水。原来,指箫的母亲早早的就起来到桥南的地里去了,在没膝深的水里抠出些未长成的土豆,大一点的豆包般大,小的和指箫弹的琉琉差不了多少。可只抠了一阵,田边沟里噼哩扑通的响了起来,吓的指箫母亲赶紧又在水里摸起几个土豆崽,趟着没膝深的浑水,有些不甘的慌慌张张赶了回来。指箫的母亲气喘嘘嘘的叨咕着,指箫后悔得直拍大腿;一定是河边鱼池里冲出的大鱼。懊悔归懊悔,指箫想不明白自己都看着打怵的一片汪洋的野甸子上,母亲是如何找到的那块不大的土豆地。
      
       前行的路依旧茫然,如烟往事不时在指箫的眼前翩翩浮起。
      
       前行的路可以雾霭弥漫,已经走远的那段人生必须廓清。往事如烟,往事不堪,必须回首!
      
       筒形屋内一盏昏黄的台灯下,指箫将最后一片有些皮条的土豆片塞在了嘴里。
      
       “其实你可以……”
      
       “不!骑驴怎么找得到马?大大小小的圈子我也兜了多少个了,没有多少可以耗费的时间了,我要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在哪?哪怕……哪怕最后只是仆倒在接近的途中”。
      
       “其实你可以……”
      
       “是的,我也想过,但是氛围不行,好多人都活着,吃奶骂娘会有什么下场。就算我将自己剖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的摆在那又会怎样——人们趋之若鹫,然后奔走相告,街头巷尾多了一份谈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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