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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发布: 2009-3-13 07:02 | 作者: 鳑鳇



                               
       4
         
       一侧门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敲击声,朦胧在床上的指箫定了定神,敲击声仍有规律不紧不慢的响着,他听清楚了,知道是谁来了。
      
       当年和他一起奔赴那片蓝色海洋的,满打满算不到十人,都是镇内的。考军校的、退伍时落在其它城市的、下岗后到外地打拼的,十几年过去,仍在镇内的几个战友也多各忙各的,有心无力难得一聚。而此时到他这来且敲得开门的包括朋友,三两人而已。
      
       夜色阑珊,门外细雨飘摇。目送战友的老爷车消失在迷蒙中,锁上外面的栅栏。桌子上“天文钟”的时针已指向二十三点。
      
       训练团短期集训后,各专业开课前,团里组织各大队分批到就近的潜艇部队参观,实地感受一下即将驾驭的本专业机诫设备。潜艇里数不清的各色管路、仪表、阀门、主辅机械和指示灯使人眼花缭乱。还有悬挂在每个仓室防水门上方的用罗马冠字作标识的二十四个格子的时钟。后来知道这种钟表还有一个高深玄奥的名字——“天文钟”。他瞪大眼睛支起耳朵唯恐落下什么,可还是鸭子听雷般从一仓的升降口进去,又从七仓的升降口出去了,什么也没记住。更没想到日后会和那个爬二十四个格子的“天文钟”结下不解之缘。
      
       时光流转,分到支队后,随着一茬茬新兵的到来,指箫也从媳妇熬成婆。而送走的,不仅仅是一茬茬老兵,还有铁打的营盘——一艘退役的潜艇。两个艇宿舍相隔几十米远,多数人已到其它艇报到,少有的几个人也在屋里打理着自己的物品,凌乱的楼道显得有些冷清。他来到敞着门的储藏室,各种条令条例和伟人选集堆积在地中央。他蹲下身来,一边翻看,一边慢无目的的巡视着杂乱的储藏室。目光被书架下隐约的物件拌了一下,依旧低下头在杂乱的书堆中翻捡,翻着翻着,目光不由自主的又向书架下隐约着的东西瞧去。待他从书架下拽出那个沉甸甸的物件时,尽管布满尘垢,他还是看清了,居然是一座艇上用的“天文钟”!指箫扔下捡选出来的书,抱着钟乐颠颠的跑回了宿舍。一遍擦铜油下来,厚重的钟罩焕发出金属温润斑斓的光泽。没有钥匙,他小心翼翼的打开玻璃罩,用尖嘴钳试探着钳住钥匙芯拧了几下,“天文钟”的指针在有力的嚓嚓声中转动起来。他按捺不住,跑到部门把六几年即参加潜艇部队的老机电长拽了过来,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笨重的家伙,竟是潜艇部队创建时仅有的几条苏制潜艇上的计时钟。
      
       训练团毕业,在接他们几个走的老乡通融下,指箫和几个小老乡被分到了离家最近的一个潜艇基地。上艇了,虽也时常出海,只是一些常规科目的训练,直到第四个年头上,指箫参与接回的艇开始了全部科目的训练。除了“空气筒航行”、“攻潜”、“坐沉海底”、“锚训”等科目,还有为期七天的“昼夜航行”。这是全训才有的科目。头两天还没觉得怎样,过了三天,艇内的高温、噪音还有用二氧化碳做反应媒质释放出的再生氧搞得人已记不起白天和黑夜。此时他才明白这种执行水下作战任务的铁打营盘上为什么装上了二十四小时计时的“天文钟”。
      
       送走战友,指箫来到卫生间吐了几口,心里却异常的清醒,多年的滥饮已让他的胃担不了多少的酒。战友带来的除了吃的喝的,还有两个鱼缸,几条热带鱼和一只拇指般大小青翠欲滴的小龟。指箫蹋拉着拖鞋来到桌子前坐下,呆呆的盯着台灯吐出的橙色光晕中慢慢游动的几尾热带鱼,思绪翻飞。
                                   
       5
      
       指箫的第一次醉酒是在十二三岁上,远在河北的老姑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老姑父。
       指箫的奶奶那时尚在,指箫的母亲则陪着姐姐在外地治病。如果以家庭为单位的小分队还稍显单薄,指箫的至亲可谓人丁兴旺。指箫的父亲行六,女生外姓,尚有指箫的两个姑姑不计在内。生活在外地的,滞留农村的,还有县城内的大爷、姨、舅舅加上孙男弟女恐怕得用大队人马来形容。即便红白喜事这样的大事也难得凑齐,还不算出五服的。指箫也只是从大人们的谈话中知道哪哪有一个大爷,哪哪还有一个姑姑。指箫老姑的到来使得家里凭添了一股喜庆的气氛。老房子中,酒兴正酣的指箫父亲坐在炕里,乐呵呵的撺掇指箫这个老儿子陪几位长辈喝上几口。就站在炕边,指箫掐着七钱的小酒盅和长辈们喝了起来。指箫的老姑,地主家的老姑娘,打小推杯换盏云山雾罩驾轻就熟。起初,指箫还有些拘谨,喝下去的酒在胸膛里火烧火燎的,几杯酒下肚,酒劲上来了,晕乎乎的指箫眉飞色舞,第一次体验到飘的感觉,朦朦胧胧中长辈们的嬉笑让他觉得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两只脚踩在棉花上般舒坦。虽然最后吐在了自己准备的脸盆里,醉酒的感觉还是深深的印在了脑子里。已至于后来到工程队,到部队越来越加难舍难分,隔三差五的总要醉上一醉。按说在工程队,十五六岁的指箫正是学些手艺的时候,钢筋、水暖等工种在工地上比较俏,挣得多,认师傅难,木瓦工他又不认可,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几年下来除了喷云吐雾飘飘欲仙,留下的是手腕上烟头戳下的一个榆钱儿般大小的疤痕。
                             
        6
      
       “铁打营盘流水兵”,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在懵懂中薄雾般被海风吹散。
      
       回到地方,亲戚托亲戚,指箫的工作终于有了眉目,去粮食部门。虽说与粮店连脊的老房子的砖缝抠得出陈年米屑,计划经济领粮排队的情景深深印在了指箫的脑子里,但此时的粮食系统今非昔比,社会转型让那些站在大锅边上的人们端在手里的不再是摔不破踩不瘪的铁饭碗。因为分配去向是农村各粮库,而且听说短时间内很难调得回来,他没有急于报到,还有些时间。
      
       除了一家乳粉企业稍有人气外,县内可供指箫选择的单位不多,他彷徨不定。这时,已经到县内一家由市里投资的钢厂上班的战友撺掇他去看看。他去了,去了就和人事部门的一名年龄相仿的职员唠了起来,居然十分的投机。他没有去粮食部门报到,和负责退伍安置的亲戚的亲戚打了招呼,一脚迈进了钢厂,迈进了炼钢车间的大门。
      
       准备工段虽在炼钢车间,与炉前、铸锭等工段比还不能算是真正的一线,只是负责往炉前运送废料合金,给铸锭准备好各种型号的耐火砖。指箫所在的准备工段每班五六个人,有一个班长,四班三运转,上八小时休二十四小时。根据炉前调度下来的不同钢种的配料单,指挥天车在成堆的废料中搭配着装不同的废料,什么统料重料轻薄料,还有铸铁。指萧负责合金这一块,出样后的碳高碳低,炉前工的谩骂质疑与他无关,有班长。
      
       炉前粗大的电极拉出的弧光伴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和废钢裹挟的粉尘中,指箫的心稍稍踏实了下来。他不可能预见到四年的军旅生涯换来的工作会在短短的三四年后土崩瓦解,更想不到一堆堆小山似的废钢铁会使他染上了收藏的爱好。
      
       工作间隙,指箫经常看到有人在废料堆中转悠,寻觅些物件躲在一旁的角落里铿锵有力的锤凿。时间长了渐渐知道,这形形色色的废料中夹杂的不仅有铜铝,还有不锈钢、亚铅等金属,有人甚至在其中捡到过银条,听说除了锯下一块留着打戒指,卖到银行的就有七百多块,两个多月的工资啊。更有人在里面捡到过刻花的铜盘。车间领导对此并不过问,挣一眼闭一眼,只要不耽误正事,况且过多杂七杂八的金属会直接影响合金钢的成份。
      
       没活时,指箫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在废料堆里寻视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往炉前运送合金时,指箫在电炉一侧的平台上看到一支铁马镫,这应该是往炉里投料时从料筐的链条缝隙中漏下的。从平平稳稳的样子看,显然是被什么人摆弄过,大概觉得没什么意思,随手又放在了那。铁马镫上端的两侧各饰有一个龙头,嘴里还含着不太圆的铁珠,锈迹斑斑。虽不精美,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是一件古物,他兴冲冲的将这只虎口逃生的铁马镫锁进了班长的工具箱。后来,班里的同事又在废料堆里捡到一把铸有纹饰的铁茶壶,没有壶盖,里面挂着一成厚厚的赫色茶油,他宝贝一样捧回了家。而班长送他的几十枚古钱上唐宗宋祖们的铁划银钩,穿越时空一下就钩住了他的心。
      
       此时,距“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已过去了十几年,指箫则在这一枚枚让杨贵妃的玉指掐过,在《十五贯》的绳索中穿过,被孔乙己在酒柜上排列过的古钱中沉醉不已。
      
       虽然后来成为朋友的那位人事部门的职员不时和指箫所在的车间工段打招呼,借他去协助搞一些文字工作,他还是有些厌倦了。一次机械检修,他和战友还有班上的几个同事在厂外的小酒馆喝醉了酒,和门卫打了起来,当武保部打电话叫车间去领人时,车间书记在电话这头一个百个的不相信。
      
       企业虽不小,但主要领导是邻近市里的,中层以下干部大多是从省内几家大小钢厂抽调来的。邻市来的上下班有通勤车接送,县内的只有蹬车。从指箫家到厂子路过一段小桥,骑到这如果看不到车间顶部腾起的滚滚浓烟,听不到电极发出的阵阵低吼,就盼着电炉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他开始逃班了,假能请则请,找不到人捎信干脆就不去了,除了头一年还开过全额工资,到后来停产前哪个月都扣个百八十的。就在企盼中,工厂停产放假了,而且就这么一直放了下去,头一年春节每个人给了八十元包饺子钱。
      
       后来知道,这个企业是前任市长立的项。因为污染问题,原打算将市内的一家大型钢厂陆续迁到这里。先期投了一个多亿,贷款两个多亿,设备、技术力量在国内同类企业中均占优势。就是这样一艘看似经得起风浪的大船,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竟随着立项市长的离职而迅速搁浅。虽说企业没红火上几年就倒闭了,还是给地方上带来些利益,占地招工,废钢铁逐年涨价,乐坏了废品收购的老板们。有门路的一车废铁这门出那门进卖个五七八回,市内一家没落企业院内的一座小土山,愣是掺杂着废钢铁搬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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