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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发布: 2009-3-13 07:02 | 作者: 鳑鳇



                      
        5
        
       又疯了一个夏天的指箫上学了。老师的家在南河沿上,姓毕,四十多岁的年龄,衣着朴素的像家庭妇女一样。毕老师的丈夫姓苏,好像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在指箫所在的小学教音乐,偶尔也语文数学的代上一阵,写在黑板上的字龙飞凤舞非常好看。毕老师虽没有苏老师那么有才华,课堂上叶子烟一棵接一棵,但整个小学留给指箫的是温馨。指箫整个小学几乎没交学费,交上去的是一张张街道开具的困难证明,一个学期的学费是三块钱。
      
       那时的孩子兜里几乎看不到零用钱,班费的筹集靠勤工俭学,干什么呢?老师组织同学们糊火柴盒。当时县内的火柴厂远近闻名颇红火,县城里大部分困难家庭都靠糊火柴盒补贴生计,所以许多同学糊起火柴盒来有模有样。有了班费笤帚扫帚置几样,后来还买了一把推子,下了课给班上的男生们剪头,除了个别刺头。指萧记得一次老师一边给他剪头一边在他身后叨咕——“头发稀的人聪明啊”。毕老师的家住在河沿,有船,有拉虾网,指箫偶尔和几个同学跑到老师家,拿着拉虾网河沿边胡捞上一气。
      
       八九岁,十一二岁,十二三岁的指箫对年龄的增长并没有什么感觉,那段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日子,现在能够忆起的零散片断,仿佛是些没有主题的游离。
      
       长大了的指箫和哥哥姐姐们聚在一起时,听他们说起老房子,说起并不硌人的土炕,听他们讲谁谁睡脚底下,谁谁睡过柜盖上,指箫没有丝毫印象。
      
       靠着南窗的土炕,长长的木炕沿下一根爬到墙上一个黑色塑料盒里的灯绳,25瓦挂了灰的灯泡上是每年打扫一次的纸篷,糊的是指箫印象中长年不变的蓝色菱形格子内蓝花花的篷纸。这看似随人摆布的篷纸并没有因为不会喘气而显得安宁,常有老鼠一路小跑着在上面掠过。旧粮仓改粮店,旧瓶里装的仍是酒,有老鼠不奇怪,可在这纸篷上游走的似乎不仅仅是老鼠。普通老鼠迈的是小碎步,嚓嚓嚓嚓的就过去了,可有时这脚步在纸篷上移动的频率特别慢,仿佛是两条腿的人,踩的纸篷呼扇呼扇直吓人,大概是得道成了仙,从没踩破过纸篷。
      
       指箫的大姐没远走时,指箫的母亲在医院护理,隔三差五的回来,蓝花花的纸篷下,这铺南炕上中间的被窝,只是指箫暖烘烘的梦乡。母亲在家的夜晚,睡觉前,指箫的母亲就着乌突突的灯亮在她脱下的衣服上抓虱子,用指甲在指箫头上的炕沿啪啪的按响。上了学的指箫虽早早戒了奶,睡觉时仍摸着母亲干瘪的乳房,在母亲暖烘烘的怀里滑入梦乡。
      
       记不起是哪一年,记不得在十几岁上,指箫的母亲陪着大姐走了,奶奶被县内的大爷接了去,屋中间栅上了,成了家的般了出去,未成家的姐姐们住在北炕,地上没了大黄狗的身影,曾经拥挤的南炕显得空空荡荡 。
      
       记不得是哪一年开始,记不起是在什么季节上,南窗下的土炕上一觉醒来的指箫,耳畔传来的是父亲醉酒的呼噜和呓语中含混不清的咒骂。
      
       夜,不时有硕鼠溜过的纸篷,俯视着这个瞪大眼睛的孩童。
                          
       6
        
       人到中年的指箫和小学的几位同学有过一次相聚,由县内的两位说得过去的同学牵头。酒店的包房里,指箫见到了两位相继考上大学落在了邻市的男女同学,十几年,仿佛倏忽间,彼此已由当年的了无牵挂攀上了承上启下的境地。
      
       除了亲情间扯不断的丝丝缕缕,追随指箫人生各个时期的关系,比如战友,比如朋友,还有同学,特别是小学同学,涉世之初的朝夕相处,十几年后再相见,竟有种近乎亲情的东西荡漾其间。
      
       整个小学看似风光的指箫并没有考上县内的重点中学。 虽然那不是他最想要的,领取了通知书后,毕业合影也没照,蔫蔫的回了家。
      
       进入初中学习的第一天课中,指箫被班主任,一位姓祖的女老师叫了出来,大意是看了他的鉴定,想要他任这个班的班长,指箫低着头想了想,诺诺的回绝了。
      
       虽有些气,但班主任的语文课响当当的,潜词造句抑扬顿挫,指箫还是得到了班主任喜爱,初一期末考试成绩还在前十几名上。到了初二后半学期,除了班主任的语文课,指箫遥遥领先的美术音乐等副科将数理化远远的甩在了后头。一次,教几何的王老师站在指萧的身后,看着指箫自己钉制的作业本柔柔的说“要是没钱买本告诉老师”。指箫的成绩一路下滑,最惨的一次,贴在墙上的一溜红纸黑字成绩榜上,五十几人的一个班,指箫的身后只剩下一个绰号“李毛驴”的同学,幸亏这位勇气可嘉的同学一直不卑不亢的坚守着最后的阵地。一次英语考试,负责监考的是师范学校来的一名女老师,指箫看着眼熟,好像是亲戚,只是记不起辈分的大小。指箫第一个交了卷,只写了开头几个单词,低着头匆匆出了教室,还没走到教室外的篮球架子旁,被跟着出来的监考老师叫住了。指箫知道她是看了卷子上的名字,知道了他是谁家的,指箫的这位亲戚温和的问了问他的学习情况,又回到教室去了。
      
       指箫依然在灰了白,白了又灰的瓦顶下的老房子中进进出出,从家到学校,又从学校荡到家,那段并不宽阔的土路上现出的的是脚步的错踪与彷徨。
      
       指箫开始逃课了,隔三差五的,没了兴趣的课。和两位一同被班主任称为人样子的同学,伴着班主任恨铁不成钢的奚落。
      
       “我本是……卧龙岗……咚嗝咙嗝哩嗝咙……难以回马...啊……”。青砖灰瓦老房子内,退了色的桌子旁那把漆成紫檀色的椅子上,就着一棵棵烟喝酒的指箫父亲偶尔没头没尾的吟上几句。这个貌似刚强的男人,这个小分队的缔造者,失去了叱咤的舞台,早早的患上了神经末梢炎,在子女遭遇不幸后,沉沦下去。
      
       生活,这就是生活吗?如果是,下一步将在哪里驻足?然后又迈向哪里?青砖灰瓦老房子的土炕上,团团浓夜直指指箫稚嫩懵懂的心灵。
      
       然而生活,扑面而来的生活脚步并没有因为指箫的懵懂而迟缓下来。指箫辍学了,转过年迈进了建筑公司的大门,而指箫年仅五十几岁的父亲,在指箫到工程队上班的两个月后的某一天清晨,从炕上起来后,一头扑倒在老房子内,这方让他爱恨交织的土地上。
                          
        7
       
       指箫目睹了父亲火化时的情景,从老式锅炉的探望孔,在给负责火化的师傅送去几瓶酒和一些吃的后,指箫随着家里人来到了灰暗的火化间。有那么一刻,指箫看见掩映在火光中的父亲躯体在噼噼啪啪爆响中躬了起来。
      
       指箫依稀记得父亲曾有过的挣扎。在父亲去世前的那个冬季,父亲戒酒了。那时,指箫的奶奶已去世,两家邻居曾经共用的外屋地和小院栅上了,各走各的门。早晨,指箫的父亲早早的起来,在自家的小院里劈上几块绊子,在屋里他自己搭砌的炉子中轰隆隆的点起来,小屋里指箫懵懂着的被窝暖了起来。待指箫爬起来穿好衣服,父亲已在炉子上热好了饭菜。就在这个时期,指箫看到父亲在写信,虽然时常翻抽屉的指萧看到过几支又粗又大的钢笔,指箫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写字。好奇的指箫在抽屉里翻出了父亲写的信,信是写给河北指箫的另一个大爷的,字里行间流露着对远方亲人的绵绵思念。信没有写完,暖暖的老房子里,两个多月后,指箫父亲心里刚刚燃起的生活之火,又被一盅盅冰冷的酒湮灭,在醉生与梦死中彻底沉沦下去。
      
       指箫父亲的骨灰没有埋在孤榆树的坟茔地,直接寄存在了殡仪馆内。除了每年的年前来到这烧上些纸钱,在后来的岁月里,指箫来到这参加亲友的葬礼时,也顺便到父亲骨灰寄存的地方站上一会。酒和打火机等易燃物品被撤换了下来,只是偶尔换上一盒烟。凝视着骨灰盒上父亲黑白照片上仍存的英气,指箫不止一次的想,如果在他活着的时候用自己挣下的钱买些酒,给他弄些菜,和他面对面的说说话,是否能够进入他那孤寂的心,去暖暖。能否重新唤起他对生活,对这个家和他曾热爱的儿女们曾有过的激情。但一切已无从谈起,即便能够重新来过,即便父亲敞开心扉,那时的指箫也不可能真正的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
      
       失去了父亲的指箫没有感觉到痛,白天,烟与酒缓释着身体的疲惫,然而万籁俱寂的夜,指箫懵懂的思绪已穿过蓝花花的篷纸,穿透巨大旧书般打开的灰瓦顶,游走于深邃的夜深处,再深处,在一次次悸动中骤然醒来。
      
       人到中年,经的多了,从妇幼院到火葬场,关于生关于死。然而新生注定要踏着消亡蓬勃而来,就像这个小分队繁衍的催老新生,就像细雨迷朦中的筒形屋处埋葬着装满指箫整个童年的青砖灰瓦老房子。
                  
       8
       
       筒形屋外,雨停了,天未晴。
      
       南侧的双扇铝合金门打开了一侧,大概是正午,虽看不到阳光,筒形屋外漫涣着闷闷的潮气。指箫站在仍锁着的栅栏前,身后 桌子上的台灯仍亮着,不时有蜻蜓在蒿着杂草的积水处一掠而过。
      
       从初中辍学的建筑工人,到挥之不去的军旅生涯,从退伍后的炼钢工人,到迫不得已两次打工,屈指可数或长或短的几个驻足点,指箫在耗去了二十几载人生最宝贵的时光后,滑向了生活的谷底。
      
       仕途,在指箫对机械的被灌输所谓知识感到厌倦的那一刻起已经断绝。近五年的建筑工人挥洒的也仅仅是力气,而服役也只是出去透了透气,或者说自身需要那样的经历,没有想也不可能成为长久的栖身地,只在自身参加到国家的需要中得到过片刻欢娱。接下来的每况愈下,直到内外交困,直到腹背受敌,两手空空的指箫不知道下一步又将迈向哪里。
      
       筒形屋外的生活如火如荼,人们辨识方向的坐标已由单调的北斗变成了耀眼的星群,只是“星星不是那个星星哟”。人性,尊严罡风扫地遍地狼藉。名与利,争与夺,获取了的扬眉吐气,充分彰显着个性,渐渐挺起的腰板直的向后拗了去,没得到的低着头,而仅仅是为了生存、生存的好一点或伺机赚取奴役与践踏的权利!
      
       指箫并没有因为出身的卑微而习惯于低头,也正因为卑微而不愿奴役人更不愿被人奴役被践踏。曾经生活的老房子原址上,两侧门间窄窄的筒形屋内,二十几年后,昼与夜,现出的仍然是脚步的错踪与彷徨。
      
       记不得是哪一天,一个声音在分不清昼与夜的筒形屋内懵懂着的指箫体内轰然响起——“退出,哪怕一步,别让愁绪紧锁你的眉额,与其懵懵懂懂疲于奔命,不如趁现在,挖掘自身的矿藏,管它是铁是钢,只要撑得起脊梁!”
                 
       9
            
       是什么?可以不低头,不去为了仅仅是生存而看别人的脸色,能够耀祖荫孙,,能够鱼翅与熊掌,凭借父母给予的并不笨拙的头脑,给自己,给这个艰难中行进的有些沉闷却充满了亲情的小分队捅出一丝光亮来。
      
       废弃的电闸箱改制的信箱钉在了北侧门外的墙皮上,墙角一盏塑料罩的台灯拂去了灰尘,摆到了桌子上。钢笔涩,油笔滑,买来几十支中性笔芯和几本誉稿用的稿纸。孩子废弃不用的作业本,有字的用背面,没字的也用背面。筒形屋内,指箫将突破口选在了写作上,时间一年。
      
       写什么呢?编呗,情节?顺应潮流,用不着抬头——看见辙肯定是过去了车,涸辙之中有仨鲋!小说;三五百字的,千把百字的,三五千字的一路飙升,哇塞!加上有些可能是散文,也许是诗歌等草稿摞起来有半尺厚,乌拉!筒形屋内的指箫心潮澎湃信心倍增,困扰了他许久的写作终于不再艰涩——是第一次呼吸的是这里的空气?是相识已久的天空?是踏了久的坚实的土地 ?!
                 
       10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有了目标的行进而倍觉充实。烟与酒也因为笔底流淌出的憧憬而显得有必要有意义起来。屋外雨,屋外风,夹杂着时急时缓的敲击声,老房子原址上的筒形屋内,指箫惶惑驿动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文字,约定俗成的章法,故事,有头有尾有情节,多年的耳濡目染,一切的一切均合法度。偶而出现了三两行似乎只属于自己的文字,痴迷沉醉,踌躇满志。天南海北的期刊杂志,悬赏着不同价格的文学大奖赛成为指箫一个个突击的目标。
      
       半年多充满激情的时光在指箫的笔底汹涌澎湃着流走了,承载指箫崭新希冀的一叠叠稿件像一叶叶飘摇入水的榆钱儿,没有激起丝毫波澜。即定的时间行进了大半,突破口处现出的仍是茫然。
      
       燃烧起来又熄灭了的火,燃烧起来又熄灭了,那曾经炽热澎湃的胸膛。
      
       两端门闭锁的筒形屋内,指箫将最后捕捉到的一个情节繁衍出的事想了想,停了停,还是把它结了,誊好了,和草拟的简历一起放在了一边。
      
       闷闷的潮夏,指箫的三尺栖身地由床上移到了墙边一溜长长的沙发上。除了膝关节有些酸痛,静静的时候感觉一下,其它零部件似乎还都正常,偶尔不适的肠胃,现在心知肚明。还是结束了两次打工后的一次莫名的痛吓了指箫一跳,发作起来疼的指箫直不起腰。指箫有些怕了,无论如何身体不能在此时倒下,还没有做成一件事,死不起,不甘!
      
       指箫去了一趟母亲那,偷偷的揣回些药吃了一阵,丹参片,救心丸,心口莫名的疼痛仍不时袭来。指箫终于忍不住找到了在医院上班的姐姐,看了指箫所指的部位,指箫的姐姐告诉他是胃,是胃部的毛病,指箫舒了口气,释然了。而前几天与战友的夜斟,指箫从战友的口里听到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消息。一个两个多月前还在一起喝过酒的朋友死了,是肺癌晚期。睁着眼,上一次相聚的情景仍在眼前。高低柜上的字典里夹着一张纸,上面排列着那位朋友写下的世界名著目录。在那次酒桌上,曾经沧桑的这位比指箫还小的朋友,得知指箫在写作,从兜里一个写满了各种小吃配方,加工方法的小本子上撕扯下一页给他。虽经浮沉,指箫也不敢相信,那么年轻鲜活的生命,在依然充满希冀的行进途中会嘎然而止。震惊痛惜后,指箫对自己的身体多了些关注。
      
       尽管指箫坚信一定有什么在等着他,可十几年过去了,那个既能维持生存又让他爱着的事并没有因为生的窘迫而出现在他的视野,在哪里?那究竟又是什么呢?他有些惶惑了,他不确定这生活之火中腾挪的是祈火的凤,还是炙烤的肉鸡。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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