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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发布: 2009-3-13 07:02 | 作者: 鳑鳇



       
       5
      
       午夜的台灯,照在一张摊开的报纸上,微醺的光下墨色生香。
      
       指箫侧身在长长的一溜沙发上。桌子上的《图书报》内容并不单调,除了与图书相关的信息,还有文学批评,还有诸如鲁迅后人因为版税问题举起了维权大旗等旧事新闻。报纸不止这一张,厚厚的一摞放在原来洗衣机占据的地方。
      
       时断时续的秋雨间隙,指箫去了一趟朋友的书店。
      
       东方不亮西方亮,朋友的书店门开着,宽敞的地下室从中间栅上了。前面仍卖书,里面成了画廊。裱好的卷轴装完的镜框摆挂在地下墙上。大部分是指箫朋友心仪的“焦老虎”,少有的几幅也是同时代人的佳作。搜罗来的“焦老虎”六十余幅画作,除了个别裱过的,指簘的这位朋友陆续都裱上了。地下室隔出来的地方只挂出了一部分,计划中的事半功倍在下一步。——出画集办展览,但最主要的费用还没落到实处。捉襟见肘的裱画费,最后还是出在了清末邻市的一位道台爷身上。画是老画,正儿八经的人物肖像,有题有款,未裱,有残,但是问题不大,在边上,可以修补。这是指箫唯一看得明白的一幅画,作者虽不是大家,但功力不俗,道台在当时也是不小的官,一般的匠人也靠不到边上,可惜只卖了几千块钱。指箫担心的是小姐丫环的问题,不过朋友也是没办法,救急。按说也算弘扬本土艺术底蕴,又不带什么功利性,但文化口没钱,根本指望不上。指箫的朋友却没怎么放在心上,三拜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大不了自己筹,都整到这份上了。
      
      
       指箫心不在焉,只想找本书回去看,书很多,可皮是皮,瓤是瓤,不想随便找一本打发时间。最后的目光落在了书架下的一摞报纸上,指箫翻了翻,还真有可看的地方。没什么人买书,指箫的朋友干脆把书店关了,坚持请他到对面的锅烙馆。当着真人别来虚的,指箫没有推托。锅烙馆里一盘锅烙两个菜,指箫喝了两瓶啤酒,指箫的这位朋友又把自己的半瓶啤酒倒给了他。唠了一会,九、十点钟的样子,散了,家离得都不远, 一个往北,一个往南。
      
       蜷卧在沙发上的指箫,一只手撇在身后,另一只举在面前,微微攥着拳。眉头时舒时皱,一付奔跑中思考的摸样,只是不知此时是奔跑在地狱,还是天堂。这个小分队的后来者,这个不肯低头貌似刚强的男人,三尺栖身地由床挪到了沙发上,并不显空旷的筒形屋,一盏台灯,在每一个夜晚昏黄,昏黄,一直到天亮。
      
       筒形屋内的台灯温柔的照在那张摊开的报纸上,越来越密集的雨滴扑打在薄薄的门玻璃上。刚刚还蜷缩着的指箫突然坐了起来,他忽然记起书店的哪本书上分明写着,宠物龟会因为气温骤降而提前进入冬眠。小龟,小龟,指箫瞪着梦魇般的眼,终于记起那个装着小龟的塑料袋,在昨天晚上随着垃圾扔在了道南乱糟糟的垃圾堆上。
      
       6
      
       断断续续的秋雨终于连绵成势,由开始的润物无声,到刷刷作响雨丝飘摇,终于连成一片爆起的轰鸣。
      
       南门外夹裹在雨声里的呼喊隐隐传了进来。指箫欠起身,瞄了一眼桌子上的“天文钟”,台灯亮着,“天文钟”那个伸不长的指针模糊在上午的地方。
      
       指箫从被窝里坐起来,披了衣服,拿着烟和火柴去了卫生间。昨晚临躺下的时候觉着胃里空,指箫嚼了一块月饼。月饼是县内个人作坊打的,不精致,皮硬瓤硬,里边倒是什么都不缺,瓜子仁,青红丝,还有糖,和小时候一样。啃了一块月饼,吃了半根黄瓜,还喝了一口酒,翻了一会报纸,进了被窝,半夜开始觉得肚子不得劲,现在去的是第三趟。
      
       从卫生间出来,指簘打开了南侧里的一扇门,栅栏外,雨竟是越下越大。看不到雨珠划过的痕迹,连天的轰响,昏黄的地上开锅一样泛着水泡。道南影影绰绰,有人不停往土道上扬着水,有人光着膀子,用锹叠着平房前挡水的土坝。倾盆的雨连成了片,天空不见了云,白花花的亮,胡同里的土道成了河成了江。
      
       指箫拽开外面的门,铺天盖地的雨氤氲的水气湿乎乎的扑进来,带着一丝丝暖意。指箫拿起了桌子上的烟,用三根火柴点着了,靠在沙发上。
      
       儿时的这条土道同样没缺少过雨水。老房子南窗下,穿着不露脚趾的塑料凉鞋,在雨后沟壕里漫出的水洼噼哩扑通的踩上一气。砖头瓦片也能在水面上飘出好远。大大小小的纸船在推波助澜下摇来晃去,还有不知是谁发明的火柴船;在火柴的一头沾上些油笔管里的油墨,放在水里自己就会跑起来,后面留下一条油汪汪的蓝尾巴。偶尔还能在水面看到不知打哪蹦出的青蛙或癞蛤蟆,不一会就被争相飞去的砖头打的肚皮朝天。地上的雨水渐渐缩到壕沟里,用不了几天,就会出现许多密密麻麻的鱼食,红色的小点点在水里涌动。纱布做的小网兜捞上几下,顷刻就晃成一个蠕动着的红球,倒在罐头瓶里,再捞,记不起最后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渐渐长大了,遇着雨避一避,要么顶着雨跑。遇到水洼绕,一蹦一跳,绕不过去的默默的卷起裤脚,亦步亦趋趟过去。没了欢喜,没体会过什么秋风怡人雨中诗意,能避则避,大不了挨浇,心里尽管疲惫不堪,外表尽可能的利索些。
      
       指箫重又钻到被窝里,有些无聊,哪也去不了,隔着河,隔着江。桌子上的台灯仍亮着,刚刚敞着的门关上了,外面的雨水哗哗响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样子。
      
       ——不再江湖,处处江湖。辗转反侧。
      
       7
      
       搪瓷盆里半碗面,两根筷子,就着水龙头淌下的一串水滴,不停搅拌。
      
       筒形屋外的雨滴不时拍打在门玻璃上,南门上遮了一夏的帘布撤了下来。“天文钟”玻璃罩下的指针朦胧在上午 ,台灯熄了,躬着腰爬在桌子上面摊开的报纸上。
      
       土豆条炝锅的疙瘩汤,小时候可以撑圆肚皮的舒畅。在天凉了后,热气腾腾的端上。曾经的青砖灰瓦老房子土炕,现在窄窄的一条筒形屋,那张圆了又方的桌子上。
      
       南侧里边的一扇门,在指箫起来时已打开了,接连几天的暴雨弱了,仍在下。道上汪着的水断断续续,露出了一条条突出的岗。没有人走过,雨,并不寂寞。
      
       指箫披着上衣,躬着背,两肘拄在桌子上,一只手不停的捋着鬓角的头发。头发虽不浓密,毕竟长了,早上起来有不顺溜的地方,趁着洗脸的湿手拢一拢。小时候有人经管,大了,上了班,开始放羊了。有一阵子流行千层地布鞋体形裤,头发,玉米粒在铁锅里崩过了一样。手上拎着录音机,大街小巷的“流浪,流浪”。指箫也把头烫了,十七八岁的年龄,风风火火的穿梭于建筑工地,还有家,那一间七厘五青砖灰瓦的老房子。指箫唯一的一次剃光头,是入伍后头一年的潜院训练团,区队长带头。五十多人的一个区队,早上拉到市区的柏油路上跑步,一样的背心裤衩黄胶鞋,一路呼喊,一个个锃明瓦亮的脑袋在柏油路上起伏游荡。人靠衣装,从小到大指箫自己买的衣服数得过来,但还是有几件过得去的衣裳,不知根底的看不透唠不漏,卑微的出身,有时会露出桀骜的目光。部队四年吃穿一样,有那么一阵,工作学习忙忙活活,吃的香睡得香,指箫还有些胖了。只是上了艇后,日子逐渐悠闲,心里反倒有些慌。鱼臭蟹香,穿着锦衣,思绪又开始飘到远方。从部队到地方起伏跌荡,一闪一闪的,像一根出了毛病的灯管,开始两头放光。
      
       剃过光头的指箫没感觉到发质有什么改变,脑袋瓜又不圆,剃了也不好看。刮来刮去的并不浓密的胡须,用那把入伍时买的塑料刀架,近二十年的耕耘始有所获。
      
       坐在桌子前的指箫一脸肃穆,暴雨前刮过的胡子又钻出来一茬,青的黄的,红的白的,现出了五谷交错的光芒。
      
       坐乏了的指箫站起身,捡起地上的沙发垫放到凳子上,来到沙发上坐下。床罩下的缝隙透出一点青色的光,指箫撩起床罩,俯身将它摸在了手里,是尜,铁皮做的,尜身上竖着开了一道口子。指箫抚了抚上面的灰尘,又用嘴吹了吹,侧身躺在了沙发上,一只手在地砖上把尜拧转了。铁皮尜嗡嗡着,在地砖缝隙间晃了一下身子,又跑到另一块地砖上,踯踯躅躅,直到摇摇晃晃撒着娇哇哇叫了几声,躺在地上不干了。
      
       一侧的身子有些酸了,指箫将自己平铺在厚厚的棉被上,身子往上拱了拱,脑袋搭在枕头上。枕头一大一小,上边是指箫常年枕的,里面是稻壳掺了些老枕头里扒出的荞麦皮,枕上去有些声响。下面的枕头是孩子小时候的,里面掺了些泡过了的茶叶末,细细嗅,有股清香,有股发香。
      
       指箫的目光漫散在空旷的篷上。蚊子多日未曾亲近了,能看到倒立在上面的苍蝇,还有一两点突出的小疙瘩,是孩子淘气甩在上面的泡泡糖。秋千般的灯棍空空的荡在桌子的上方。它应该是这样——指箫东游西逛的目光收回来,定在头上一片空白的篷顶上。
      
       ——至少在那一刻荡涤尘垢,让不再麻木浮躁的心灵有些感觉。
                                        
       8
      
       深秋的雨滴,在筒形屋南侧的门玻璃上奏响了最后一个音符,嘎然而止在小城万籁的黎明。
      
       篷上,沉寂了好久的荧光灯,在这黎明时分的筒形屋内,不知触动了那根神经,咯噔咯噔一下一下的闪亮起来。
      
       指箫掀开被子,来到桌子东侧墙上的开关前,就着台灯和篷上灯棍的闪亮按了几下,篷上的荧光灯棍熄了,开关,指箫看了一下,一直未关。
      
       指萧披了上衣,来到桌子前坐下,幽暗的两扇南门玻璃上渐渐显现出栅栏的格子,下面的灰暗,上面的渐渐明晰起来。雨走远了,屋里屋外寂静无声。
      
       什么时候开始,飞扬的水珠一滴滴的渗下,从儿时的土炕到倏忽中年,从稚嫩的皮肤到懵懂的心里。曾经的突破口出现在筒形屋的那一刻,或急密或舒缓的雨,甚至只能润湿唇间的淡淡薄雾,来了,依然还会有一些惆怅。更多的,不似酒后的微醺,亢奋的浸洇从脚底一直涌上稀疏的发间。一股热流荡在身上,唤醒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那雨就是自己的喜极而泣,心里盈满了欢喜和不安,从儿时起,从来没有从心底拂去——这一切的一切一定和生命有关!
      
       天放亮了,台灯吐出的光晕随着缥缈的烟气渐渐退缩,桌子下的两条腿感觉到光光的地砖泛起的凉意。指簘站起身按灭了台灯,伸了伸胳膊,重又钻到被窝里。
      
       厚厚棉被里苏醒过来的一只手伸了出来,摸了摸鼻骨的左侧,这有些酸痛的地方是指箫昨晚经历的一个小插曲。
      
       昨晚,指箫打开了北侧的门,两栋楼间的小区里没有人,两小块草坪里的灯亮着,挨着草坪的一溜铁皮长椅闪着水珠。指箫锁上了外面的栅栏,站在门前。对面二楼的缓台上摆着一溜没收起来的白菜。上面的一排排窗子白的白黑的黑,天空不蓝不黑有些暧昧。指箫望了一会,拎着钥匙向小区北侧的门洞走去,在黑幽幽的门洞里几乎和拐进来的一个人撞在了一起。只一个回合,那团黑影倒下了,指箫蹿出了黑乎乎的门洞跑到了街上,回头瞅了瞅,没有人追来。没有准备,只是下意识的挥出了一拳,那个人就被指箫打倒在地没了声响。走在街上,指箫才感觉到脸上有点不得劲,摸一摸,挨着鼻子的一侧木木的,才想起刚才和那个人几乎是同时动的手,那个人近的呼出的酒气扑在指簘的脸上。指箫在街边的人行道上走着,一时竞记不起要到哪去了,突然笑了起来。笑累了,在人行道里一溜花坛边的水泥台上坐了下来。点点街灯凉嗖嗖的悬在人行道上,街上车多人少,一样的行色匆匆。坐的屁股有些凉了的指箫站了起来,忽然觉得那张几乎贴在了一起影影绰绰的脸好像十分熟悉的样子,想了想,没想明白,干脆不想了,一个酒鬼而已。
      
       清晨,已从筒形屋外栅栏空隙钻了进来,沙发上厚厚的棉被里,指箫侧身而卧,眯着眼。
      
       ——无须俯视,亦不须仰视,站在他们中间就够了!辗转反侧。
      
       9
      
       南门外的栅栏帷幕般收在两侧,四扇铝合金玻璃门肃立着对视,迎进来这秋日的最后一缕暖阳。
      
       叉着四条腿的桌子上,台灯沉默,“天文钟”停下了疲惫的脚步,一长一短剑一般的指针重合在上午,那个太阳升起的地方。
      
       指箫穿着绒裤,上身蓝白条文的海魂衫有些紧,在南门外翻腾着晒在栏杆上的被褥。
      
       筒形屋外,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色,日头虽有些偏了,仍能感觉到一些力量。风雨后的土道有些萧瑟,却像一条坚实的肋骨裸露在小城的胸膛。
      
       捣腾完了被褥,抻了抻挂在栅栏横隔上的几件衣裳,指箫忽然想起厨房的电水壶里还煮着鸡蛋,刚才就开了,里边的水刚刚没过芯子。匆匆跑进屋里的指箫一眼瞥见一只灰突突的小老鼠在他的前面蹿过,钻到床下去了。指箫来到厨房,拽下了电水壶的线,揭开壶盖,有些浑浊的沸水已蹿到芯子下。一个鸡蛋裂了,露出了里边白花花的肉。指箫拽开了北侧的两层门,电水壶扑出的水气很快散了。
      
       近来觅食的小老鼠没有受到指箫的骚扰。并不是出于喜欢,这样的东西有不如没有,很别扭。尽管它很小,但是没办法,床,沙发,高低柜,还有靠南门一侧的墙边堆着的木头方子,有得是藏身的空隙,赶不跑,打不着,药也没法下,死在哪个看不见的角落更糟。
      
       指箫披着衣服,将凉晒的东西陆续收了回来,铺的铺叠的叠。筒形屋外,无云相伴的日头正独自西沉,小城上空一弯银月已勾着一袭朦胧着散碎星光的轻纱从东边漫了过来。天还没有完全黑下去,道南一片模糊了的平房上远远近近的烟囱错落无序,正是做饭的时候,却像是一支支过了时的烟嘴插在那,没一个冒出烟来。
      
       这个不再暧昧的季节终究来了。穿着绒裤披着上衣的指箫感到了徐徐荡来的凉意,转身回到屋里,锁上了外面的栅栏,关上了里面的两层门。
      
       这个不再暧昧的季节指箫当然记得,三百六十五里一路走过,那面对曾经的突破口迸出的火虽没有成为燎原之势,寒来暑往的轮换,澎湃汹涌无奈忐忑,年近不惑两手空空的指箫心里,此时竟没了以往的惶惑。
      
       台灯没有打开,一缕烟气薄雾般在台灯模糊的影子四周环绕,环绕,渐渐散了。指箫坐在桌子旁,微翘着头,目光痴痴的盯在南侧的门玻璃上。栅栏上的格子渐渐清晰,一团莹莹的柔光静悄悄的撒了下来,似初冬的霜雪,在混沌着的天与地的沉寂间,给刚刚还在朦胧着死去了一般的夜披上了生命的光辉。栅栏渐渐消失了,筒形屋消失了,所有的明暗不再空洞虚无,身心被那澄澈无际的光辉湮没。那么的温暖,那样的轻柔,整个世界都被包容在巨大的欣喜之中。指箫心驰神荡如醉如痴,躬着的腰在微微的震颤中渐渐挺了起来,直到这摄人心魄的一幕又渐渐隐在了夜深处,仍心醉不已。
      
       他终于明白,因为孤寂所以多思,因为多思所以选择了孤寂,老榆树并不寂寞,至少它找到了自己钟情的土地并深深的扎下了根。辗转反侧。
      
       ——他看到了那棵老榆树,繁茂的枝桠,菩萨的千手般,迎着漫天飘撒的雪花,在冬的大地,孤立。
      
       ——谨以此文粗略圈点我生命已走过的那四十年        
                     
       ——零五年五月至零六年八月于呼兰——天津——呼兰   零六年九月改毕于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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