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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发布: 2009-3-13 07:02 | 作者: 鳑鳇



                           
        8
      
       究竟是什么,可以换取心灵的永久安宁,变那个不可逆转滑向计定终点的脚步为向上攀登的阶梯。
      
       两端门闭锁的筒形屋内,指箫披着一件上衣,两手拄在桌子上,屁股下的木凳垫上了沙发上扯下的海绵垫。灰蒙蒙的筒形屋,冰一样光滑的砖地,只有桌子上台灯洒下的一团浓浓的暖意,已是夏末。
      
       青砖灰瓦的老房子不在了,取而代之的一前一后两栋楼里还住着一些老邻居。或早或晚,指箫进出时碰到了,招呼一下,上了岁数的,在指箫自报家门后仍要端详上一阵,不敢认了。
      
       那个大院,那个曾嵌在小城南的青砖灰瓦大院落,还曾有过一个时期的名字。那个时期,指箫仍能忆起的只有老房子屋里看到过的刷着亮闪闪银粉的木头大刀、街上举着红色小本本呼号的人流。然后在某一天,一块红底白字写着“安定大院”的木牌出现在大院里一棵柳树粗壮的树干上。应该是在那个时期,在大院里的柳树挂上了红牌牌后,由院里半大孩子们拼凑成的儿童团成立了。团长带着袖标,下面参差的队员则发给了菱形的臂章,在早上,有模有样的拉出去跑步。指箫几个小屁孩也掺合在里边,跑出胡同口不远就掉队了。步子小跟不上,岗站的霎有其事,手里攥着一杆木头红缨枪,站在大院的入口处盘查进进出出的陌生人。一种异样的感觉在瘦小的胸膛里流淌,轻飘飘的木头枪紧紧的握在手里,丝毫没有影响庄严的质量。
      
       转眼上了小学,指簘正面诠释着这后来居上的含义。班长、 “三好学生”、 “优秀红小兵”,小学五年捧回来七张奖状。记不起是哪位花了眼的老师听好了指箫的声音,在班里已有的一名女生外,指箫又成为了一名男起歌员。被赶上了鸭架的指箫没有感觉到多少风光荣耀,并将这个别扭的角色一直延续到初中。一次校内演出,大概到了变声期,指箫嗓子有些沙哑,好多天和不上外屋地做饭的电吹风机。就和班主任说明情况,有了最初的一次推托,班主任以为指箫又闹上了情绪,回答得很干脆——我就喜欢听你的哑嗓子!
      
       从小学到初中,指箫学习成绩的急转直下虽然有些出乎家里的预料,因为指箫的哥哥姐姐们的相继辍学,谁也没能将书一直读下去并带来什么改变,也就顺其自然了。尽管指箫的母亲发誓不让自己的孩子们染上酗酒的恶习,但天高皇帝远,辍了学的指箫进了工程队,十分娴熟的端起了酒杯,一切自然而然,并没有给小分队带来什么惶恐。工程队待够了,烦了,又倾力把他扶上了正轨。然而柔顺与骄妄不羁,平静,平静后面没来由的爆发,在接下来衣食俱优风风光光的部队开始显露出来。就像那片看似柔情万种的海,隔上一段日子会变了面目汹涌起来。冲突,不留退路,包括他自己,艇上的领导干部志愿兵包括新老兵们或远或近,曾经欣赏的也渐渐领略到了指箫的不可捉摸不可把握。不过离的远,又报喜不报忧,指箫的家里人没觉出打小乖巧懂事的指萧有哪块不对劲来。回到地方,找工作成家你一把他一把,一直到停产放假后也没让指箫委屈着。只是大家伙在琢磨给他找些事做的时候渐渐慎重起来,试探着,尽可能的体面些,可撂下耙子拿起扫帚的哥哥姐姐们终因为力不从心而渐渐头疼起来,直到后来的愈演愈烈,这个小分队后来居上的一员终于用他的腾挪起伏吸引了小分队众多惊诧不解的目光。
      
       夜,筒形屋内的指箫抠出了盒里最后一支烟,抽了几口,将烟头在玻璃缸里按灭站起身抻了抻有些僵硬的四肢,来到床边,取下床头铁管上挂着的一串钥匙,拽开北侧的铝合金玻璃门,将手探出栅栏外,打开了挂在外面的锁。筒形屋外,夜,空灵寂静,点点微光在迷蒙的云层后缓缓游离,偶有断断续续的虫鸣在暗处划过。指箫站在筒形屋的门前,微仰着头,浸在清凉的夜里,一点点,一点点感觉到了躯体的全部存在。指箫就那样站着,背在身后的手摸索着,一遍遍,触到了那把温乎乎的小钥匙,停了一下,又挨个摸索了一遍,攥住了,终于还是决定,决定打开影在身后墙上灰突突的信箱,看看。
                                                
       9
      
       除了已经走过的那段人生,需要廓清的还有有些零乱的筒形屋。
      
       南门左侧的墙角处,已经坏了很久没有多大修理价值的洗衣机上,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够得着的角落——孩子用过的书本,一摞码放整齐的杂志,几十册书法字帖。捆好了,拎一拎,也有几十斤吧。收废品的那辆担着藤条筐的自行车,花白了发躬着腰的老人撕扯出的混浊沙哑的呦喝声,在上午,差不多这个时候,在这狭长的筒形屋南,那条依旧坑洼着的土道上,应该经过。
      
       厚厚一摞沉甸甸的杂志里,有指箫发表的两篇稿。一篇收到了二十几块稿费,另一篇只收到了三本样刊,是指箫搞收藏时的心血来潮。几十册或薄或厚宽窄不一的字帖,前人挥洒的百千姿态有黑有白,有忠有奸。扉页上有指箫按下的印记,寥寥题款,曾经的城市,偏远的郊村,去过的,现在都要过去了。
      
       南侧的两扇双层铝合金玻璃门已打开,坑洼的土道,门口一丛半人高的灰菜。道南参差相连的房顶上方尘色的天空,被栅栏上的铁条划在一个个菱形的格子里,像一片片挨靠的不紧密的拼图,只有在往远里眺时才会虚了格子然后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夜长了,灯亮得早。指箫坐在桌子前,一手撑着头,台灯微醺的光洒在胸口,眼前升腾着清浊相间的灰烟。桌子上白酒杯已见了底,挑在碗里的面条朽了,混沌成一陀,分不出个数来。
      
       傍晚时的打卤面省事好吃,有面有馅,和饺子差不多,只是一个馅在外,一个馅在里。是指箫打小喜欢也易吃到的,现在仍不时做,只是吃起来已不似儿时那般急切了。
      
       夜,随着时钟的脚步一点点浸进来,筒形屋内的陈设渐渐隐在了暗里。陷在沙发上厚厚棉被里的指箫没了以往疲惫后的舒适惬意,扒拉进肚里的那碗面条,此刻变成了一团团蠕动着的蛔虫,开始在肚腹里翻转,越来越感到窒息的烦躁伴着阵阵恶心袭上了指萧的心头。指箫瞪着眼撑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摸黑蹋拉上沙发下的鞋,摁亮了卫生间的灯,掀开马桶上的盖,然后直起身仰着头,一动不动,就那样站着,突然就弯下腰去,掀起了裹着绒布的坐垫,还没来得及消化的一截截面条翻滚着从指萧的肚腹里一波波,直到倾巢而出。吐过了,指萧扒在水龙头下漱了数口,洗了洗脸,就着湿手理了理两鬓欲盖弥彰的华发,站到镜子前,端详起自己的脸。容颜未老,有些憔悴,有些内敛,有一丝丝坚毅,两眼迷离,还有一点色。
      
       折腾完了的指箫没有回到沙发上去,穿好了衣服,熄了卫生间的灯,取下挂在床头上的钥匙,在筒形屋的北门飘然而出,脚步在胡同里踯躅了一下,来到街上。
      
       朋友的书店已搬了家,仍在这条街上,在原址处往南挪了百十米,离指箫居住的筒形屋更近了,是一个地下室,地点稍稍落下了些,地方却宽敞了许多。搬家时指箫去了,帮着朋友在家里堆积的书里一箱箱的筛选归类,再用三轮一车车的拉到书店,直到将粉刷一新的地下室四壁砌满。
      
       直接来到书店的指箫看到的是地下室隐隐落下的铁卷帘。九点多钟的样子,路灯通明,街上行人依旧,平常还要开上一会的。指箫站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阶前,摸出兜里的烟点着了,下了几个台阶坐下来。身后的街上噪噪杂杂,屁股和脚下却隐隐传来了节拍般的震动,指箫坐在台阶上,低着头,嘴巴上的烟头在幽暗的地下室过道里迅速闪亮了几下,然后划了一道线,在过道的墙上迸出一小团火花,灭了。指箫旋起身,跨出了地下室,三两步后又跨了下去,向对映着书店铿锵震动流光炫目的另一个地下室飘去。
                                     
       10
      
       坐落在城南一隅的筒形屋,并没有因为狭窄而偏安,这夹在老房子原址上一栋普通民居下的一条缝隙,并没有缺少过外面如火如荼的生活透进的气息。那贴在墙壁的塑料下水管道不时在寂静的筒形屋内哗哗的响起,不时响起的还有筒形屋一侧闭锁着栅栏里的玻璃门。在清晨,在傍晚,时急时缓,像落在铁皮房顶密集的冰雹,像云后夕阳处袭来的风。而筒形屋外如发般飘摇而逝的雨丝,在这夜色更浓的此时,穿过铁栅栏内的两扇玻璃门,轻轻的就将筒形屋内沙发上卷缩着的一团懵懂拂醒。
      
       沙发上厚厚的棉被里,指箫的眼前模糊一片。筒形屋处承载着指箫整个童年的老房子已消失的无影踪,留下的是散落在土道边大大小小的碎砖头,就像这夜中的屋顶,分明在那,却又灰突突的远。这窄窄的筒形屋呢,当然也有过生活沸腾着的喧嚣,只是终究去了。而不久前,依然是这筒形屋内,那盏橙色的台灯下,嚓嚓作响的“天文钟”前,面对突破口迸发的誓言呢?宣讲的范围渐渐缩小,缩小,声音渐低,直到最后悄无声息。
      
       筒形屋外如发般飘摇的雨丝,桌子上砰然作响的时钟沉寂了,沉寂在今夜,卧在青砖灰瓦老房子原址上这窄窄的一条筒形屋。
      
       沙发上的被子一折两折在指箫的身下,最上面的一折在指萧的身上搭过去,合在了身侧。筒形屋的夏,即使烈日炎炎,只要打开两侧的门,因为窄,常常会感到风的存在,因为长,蹿进的暑气奔不上几步就被浸凉。这窄窄的筒形屋当然有诸多好处,比如屋外这霪雨霏霏的夏末,裹在沙发上一床厚厚棉被里的指箫没有感到丝毫的燥热难当。
      
       刚刚还混沌着的筒形屋顶渐渐显现出了轮廓,接下来是屋内的陈设,地上浅色的瓷砖微微泛起了亮光。
      
       依然是门前这条最初展示外面世界的土道,充满了新奇,变着花样。比如夏日乍晴的雨后,荡尽浮尘的土道上出现了各色闪亮的碎玻璃片,拾起一块对着太阳照一照,那太阳顷刻就变了样。没了色玻璃,只要直直的盯着,别眨眼,忍过瞬间的刺痛,那燃着火一样的太阳就会褪去四周耀眼的光,变的白了,变的绿了,成了夜空中悬挂的月亮。
      
       筒形屋内寂静无声,裹在被子里的指箫知道门外的蒙蒙细雨一直没有停歇,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像一团雾气,在这初秋越浓的夜里飘摇,飘摇。
      
       ——不!绝不是仅指用双足行走的生灵,人字,应该是不时被理性与兽性撕扯并将永远共存的载体,倘若有一方完胜,或神或兽,人,就不称其为人了。辗转反侧。
                                      
       11
      
       筒形屋的南门啪啪的响了几下。在这夏末的早上,指箫收获了开食杂店的老邻居转来的两个沉甸甸的塑料兜。合上了南侧的门,指箫检验了一下里面的东西;一小袋五公斤重的饺子粉,一个红皮大萝卜,指箫想起了从邻居那接过的一句话——明个立秋。
      
       时间还早,重又钻进被窝的指箫有些精神了,在挨着沙发的床头摸到了烟和火,点着了,躺在被窝里抽了起来。
      
       又是一圈,又要转了一圈,那个曾立下誓言的季节,比这晚些,是深秋,心里越来越热,饺子就着酒。像一粒充满希冀的种子飘落,覆过了雪,然后绿了,又黄。
      
       中午时分,指箫起来了,用网兜在桌子上的鱼缸里捞出了最后一条僵了的热带鱼,倒在装垃圾的塑料袋里,拽开南侧的门,打开铁栅栏,站在门前的水泥台上一扬手,垃圾袋呼啦啦响着落在了道南的垃圾堆。
      
       毕竟搭了秋,天空虽像一方没有拧干的抹布,洇着水,空气却不似雨夏的潮闷,筒形屋内也较以往清爽多了。
      
       道南稠密的房顶错落着不同的颜色,原来刷过了漆的铁皮顶斑斑驳驳,像旧衣服上的一块块补丁。漏雨的地方补一补,墙歪了垫快板支上,能将就就将就,因为时时盼着动迁,没人愿意再往里投一分钱。
      
       道南的这一片平房,指箫从部队退伍回到家时已明显感到矮了。老房子由哥哥住着,指箫的一个姐姐也邻居在这,是挨着的火柴厂红砖草顶家属房,指箫常过来。青砖房靠道的正面墙上,原来有一上一下两溜探出的檐。小时候指箫常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贴在墙上爬来爬去,一晃,下边一溜踩踏的砖檐快要陷在地下去了。站在屋里隔窗望去,过往的人行走在搭起的戏台子上一样。两边的平房们矮了下去,土道就仿佛有了生命般,不知不觉的在两侧林立的平房间凸了起来。
      
       指箫站在门前的水泥台上,这条儿时起既开始东奔西走,让指萧最初认知世界的土道,两边的榆树毛子们不见了,光秃秃的,被凹凸出来的蓬厦挤的弯来扭去,像一道皱褶横在这里。
      
       指箫就那样站着,看着眼前一片低矮的平房,偶尔进出里面的人,左右举目可及的胡同口,一丝异样的感觉从脚下一点点一点点涌了上来。隐在下面的,清清晰晰就在眼前的,缂丝绣片上通经断纬的线,一根根,抽丝,直到剥茧。对已经过去的那段人生的反思梳理,像划过暗夜的一颗颗流星,重又燃起残存于他胸中的自信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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