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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园

发布: 2011-5-19 22:40 | 作者: 劳美




        监狱里没有人不想早一年早一个月甚至早一天出去,早出去的唯一的正当途径就是争取减刑。每年,据说监狱都要开三四次减刑会,有二百或者三百犯人获得减刑。可是,胡永因为完不成劳动定额,把锥子扎进自己的手心,他的行为近于告示了他已经难于得到减刑的机会。而老锛,几年里始终保持最高劳动定额,却因自己的性情导致两次错失减刑良机。

        这次减刑还没有开会,恐怕连老锛自己都无法预料他的第三次减刑能否顺利如愿。

        很多个夜晚,双臂和腰身酸疼得我睡不着觉,我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身体托付到哪里才能松快舒适一些,我是家里的少爷羔子,不曾受过累,不曾遭遇过什么挫折,看到胡永和老锛,一个每天无望地循规蹈矩地缝着一个足球,嘴上还时时地自言自语,一个面临最后一次减刑的机会,心里却象被压了几个秤砣一样的沉重,每当此时,我就对自己说,八年啊时青,柳月神秘地走了,你又来找一个天底下不知到底有没有的叫月亮村的地方,月亮村没找到,你却一脚踏进了监狱,多么漫长的八年啊,对于心灰意冷的你,简直遥遥无期,生不如死。

        吃过早饭,烟瘾像一张朦胧虚幻的脸,朝我绽开诱惑的微笑,我切磋着牙齿想以此排解一下烟瘾的折磨,可浑身甚至手心都隐隐觉出有一条条小虫子在爬动,我抬起棉衣的衣袖,把袖边放在嘴里,把袖边轻轻地嚼了抽掉一颗烟的工夫。

        放茅时,身边的中年队长突然问我,柳月是谁。我一愣,说,不是谁。他瞪起眼睛,我忙说,现在是腊月,下个月就是柳月。中年队长说,你放屁,下个月是正月。我一本正经地说,正月也叫柳月。中年队长哼一声,说别跟我扯蛋,如实说。他掏出一盒烟扔在大厅的窗边。

        烟盒里露出的一排烟嘴儿像一群调皮的婴儿的屁股一样可爱,我真想立时把自己的脸贴在那些小屁股上。

        正月真的也叫柳月,我扭捏着说。中年队长伸手抓起烟盒要装进口袋。我急忙说,可柳月也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把没装进口袋的烟盒朝我抖抖,我赶紧去接住就要掉出来的一颗烟,他掏出打火机打着,伸给我。

        我俯下身点烟,顺势偷眼看了他制服上的胸牌,原来中年队长叫侯予。

        我把烟紧抽几口,直觉从头到脚的血脉立时通畅了,我蹲到窗子下,瞄一下侯予队长手里的烟盒,心里有点美滋滋的。

        说啊,他不耐烦地催促。

        我抬起脸,不好意思地嘿笑一声,柳月是我以前的一个女朋友,我进来之前就吹了。

        他嗯一声。

        我没有继续说,只顾抽烟。

        怎么不说了。他问。

        我嘿嘿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都吹了。

        他的脸忽地阴沉下来,朝我大叫一声进去,眼看一只脚就要抬起来。

        我吓得噌地站起来,半截烟头也掉在地上。

        5

        看管禁闭室的还有另外几个警察,他们分批值班,这几个警察面对我时脸无血色目光炯炯。我放茅时,他们手提警棍,紧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我小心地跟他们说话,他们除了嗯一声,就是点一下头,我实在无法同他们接近。他们不想跟我多讲一句话,只把我当作一个判了八年徒刑并且还有一个尚未了结的杀人案的罪犯看待,他们在时刻监视我的行动,目的是以防我一时想不开,做出自残或自杀的事来。

        他们时常检查禁闭室和厕所。他们曾把我禁闭室床上的一个两寸长的纸捻拿走,那是我用一块手纸搓弄着玩儿的。他们还让我吃过饭必须把塑料勺交给他们保管,以防我把塑料勺吞进肚子里,室内只剩一个喝水的饭盆儿。后来,他们把厕所的那个墩布也拿走了。夜里,我时时会听到门外悄悄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在安静的深夜让我心里象长了一层毛,浑身发痒。我不敢看铁门的窗子,只得闭着眼继续装睡,我怕他们白天的那张脸,更怕灯光下被铁门的网窗切成网格的那张脸。

        我开始感觉在禁闭室的睡眠不如在监区好了。在监区,一天的劳累不容易让我入睡,可一旦睡着,几乎一夜无梦,一直到天亮。尽管醒来身体仍有疲乏,但一夜睡眠往往能给我的双臂添了一份力量,每一次的展翅都觉畅快自如。而这些日子,我白天谨小慎微地放茅,夜里不但总做个恶梦,还经常因为门外的脚步声不由地醒来。

        相比之下,我倒愿意接触侯予队长,毕竟,他跟我说过两句话。

        我仍然渴望在禁闭室过上这样一种日子,有吃喝,有烟抽,偶尔和人聊聊天,晚上睡在一个温暖的小屋里,但渴望总归是我的一相情愿,既然我不想同侯予队长谈柳月,我的渴望就很难全部如愿。我无奈地提醒自己,该知足了,知足才能长乐。于是,在侯予队长给我放茅时,我也格外加着小心,出了禁闭室,在大厅里拿了脸盆,低眉垂脸径直走进厕所,解手,洗漱,然后把脸盆放回原处,直接回到禁闭室。可看到他站在不远处,指间徐徐冒出的一缕细细的白烟,我的喉间竟总是要不争气地响了一下。

        大厅的地面干燥,在阳光下显出一层浮沉。侯予队长冷着脸,目光紧紧地瞄着我。几次,我在厕所里洗脸,回头时,却又发现他已经站在身后。

        那天,侯予队长抽过一颗烟,把烟头随手丢在墙脚,我不禁心里一动,赶紧洗漱完,说队长,我擦地。他看我一眼,点点头。

        我跑到大厅门口外拿来墩布,又到厕所把墩布用水冲湿,然后,从大厅门口开始,兴致地展开双臂,挥动着墩布擦地。擦到墙脚时,我弯身捡起侯队长扔掉的烟头,才起身,侯予队长从身后喊住我,他伸出手,我装作不懂他的意思,他说烟头,我只得把烟头递给他,他接过烟头,走到窗前,把一扇窗子拉开,将烟头扔出窗外。

        除了每天早晚两次放茅我能在禁闭室活动一下,所有时间我都要待在禁闭室里,或站,或坐,或躺,随我心愿。开始的两天,我觉得自己象是变成了一个神仙,在一个幽静的陶园过着神仙的日子,除了不能及时过过烟瘾,一切都令我心满意足。可后来,我的身体渐渐有了一种疲倦的感觉,这感觉在睡过一夜之后竟也不能消失。

        无聊时,我会看那些涂鸦在墙壁上的歪歪斜斜的字,那些字的内容有的只是数字,记录着被关禁闭到第几天,像是在数日子。有些内容如,为什么关我禁闭,我哪里又错了,我想大喊,我要疯了,让我体会到写这些字的犯人的心情。还有一些是想家的内容,老婆你还好吗,老婆你给我偷偷买了一顶绿帽子吗,我的女儿爸爸想你,我的娘我的亲娘啊。意外的,有一首《牢歌》的歌词,也被写在了墙上,《牢歌》我在看守所时曾听人哼唱过。

        更多时候,我会断断续续想起柳月。

        6

        我摸清了柳月上下班的时间和路线,在一个晚上开始站在镇子街道边等候柳月。

        她每天上午九点半上班,晚上八点半下班,她和几个女伴拐过镇子与镇东大公路的交口朝镇子走来,然后,经过邮局一段路程,再拐向通往镇南的一条窄街,就到了稍嫌偏僻的镇南端。柳月原来是个外地打工妹,她和女伴们租住在一片平房区。我所以要在晚上开始等待柳月,是怕在白天被她的女伴们轻易地发现我,她们中一定有人目睹过我那天追打胖厨师的情景,并且记得我的相貌。我站在晚上对面的街边,只求柳月一人偶儿会发现我。我敢肯定,只要柳月偶尔朝街对面扫一眼,就会在对面人行道的人群里容易地发现我,只要发现我一次,她就会制造一次单独上班或下班走过镇子的机会。这个机会当然是给我的。

        可是,我连续等待了三个晚上,柳月都没有发现我。她和女伴们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女伴嬉笑着说闹着,柳月却几乎不说话,只是偶尔附和着女伴们的嬉笑抿笑一下。她走在女伴之中,目不斜视,仪态秀雅,凛凛然一副不可侵犯的表情。我焦急地跟随着她们平行地走,拐上去镇南的窄街时,我只能远远地在尾随一段,然后悻悻地回家。

        我只得决定给自己制造一次机会。

        当我在白天远远地迎面走向她们时,柳月第一个发现了我。我远远地看到她的目光显出瞬间的愣怔,接着,脸上顿时呈现出惊喜和慌张,我朝她及时地做了一个摆手的小动作,然后,穿过街道,走到街对面。我站在街对面目送着她和她的女伴们,直到在街道和公路交口时,她才又一次回头朝我张望,我看到一双羞涩和欣喜的目光。

        那天晚上,柳月就发现了街对面的我。她无奈地望向我,我顿觉一股无以言表的甜蜜在心里流淌。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满眼都是仪态秀雅一脸羞涩和欣喜的柳月,我听到爸爸在客厅里说,他这几天晚上常出去,回来这么晚,怎么回事,你也不问问。妈妈说,问了他就会说?爸爸说,那就不问了?妈妈说当然要问,适当的机会我当然会问。我心里暗笑,适当的时候你们不问我也会告诉你们,我就要把一个漂亮的我满意的女孩给你们带回来了。

        说不清又是谁制造了我们单独相见的一次机会,反正,没过几天的一个上午,我骑着自行车在那条窄街晃荡时,远远地看到了走来的柳月。

        柳月也看到我,她警惕地回身望望,然后才垂着头走过来。

        我把车子扭转过来朝着街里,等她走到我身边,我说,上车。

        她犹豫一下,说,我九点多才上班,我是。

        我知道了她是提前出门的,我心中一悦,说我知道。

        去哪。她说。

        我说,好地方。

        她还在犹豫。我说,你不上车我就走了。

        她说,那你走吧。

        我只得说,我带你看北洋淀,怎么样。

        她的目光里闪出一丝惊喜。

        我说,快点吧,时间宝贵。

        她小心地坐上车子。我骑起来,拐上镇子街道时,我把车子蹬得快起来,一会,我就觉到她用两只手轻轻地抓住我屁股下车座。

        来到大公路路口,公路上过往的车还不多,我们过公路,再骑一段,就拐出公路,上了一段宽大的土路。很快,北洋淀呈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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