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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园

发布: 2011-5-19 22:40 | 作者: 劳美




        监区队长要把胡永每天的任务暂时调回一个,可胡永执意不肯。

        监区给犯人的奖励证是犯人减刑的主要依据。颁发奖励证,除了遵守监规监纪,完成劳动任务量是一个重要的参考指标。监区最高定额是每天缝四个足球,完成这个定额的占了犯人总数的一半,并且一些犯人在保证完成四个的定额时,还会超额完成一个。胡永知道,只有自己到每天完成四个定额任务时才有可能获得奖励证。可是,胡永和别的犯人一样想减刑,哪怕减半年。

        胡永的手慢,至今终于连每天完成两个足球的定额都没达到。在第二个月月底的一天,他用一把尖部带倒刺儿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左手心,锥子尖儿穿过手背,又扎入下面的木板。他被送进监狱医院治疗半个月,出院后,监区宣布他被记过处分,同时允许他休息一个月。一个月后,他请求队长让继续参加缝足球劳动。

        胡永每天仍旧认真地缝着一个足球。偶而停下手时,他望着我手舞足蹈地穿针引线,目光里流泻出一缕又一缕羡慕、茫然、痛苦的神情。胡永说,我在外面时就手懒,今天终于得到了报应,三年了,我一张奖励证也没得到,我媳妇还等我早回家呢,那个判了六年的同伙过了年都该回家了。我曾偷偷观察过胡永的穿针引线,他的动作真象个戴着老花镜做针线活的老太太,一针扎进去,小心地拽出来,展翅的动作象慢放的电影镜头,那样子让你看得真切又觉滑稽。我暗笑,这只庞然大物的鸟,自重太大,翅膀太小,又受过伤,他永远也不会飞出他理想的高度了。胡永爱干净,脑袋总洗得让我能看到粉红色的头顶,细白的脸颊看上去胜似二十岁的青年,怎么看都不会把一个盗窃犯的标签贴到他的身上。

        坐在尽头的四十多岁的犯人姓董,别人却叫他老锛。老锛手快,每天定额四个足球,还确保每天超额完成一个。半个多月前,监区为部分犯人呈报了减刑,我听到有人暗地议论老锛。老锛犯伤害罪被判八年,因为每月完成的劳动任务量在监区排在前列,又平时遵规守纪,每年都能拿全两张奖励证。

        老锛第一次拿到四张奖励证时,监区为他呈报了减刑。减刑案卷刚报到监狱领导手上,老锛的减刑卷就又被撤回来。

        老锛那天缝到第五个足球时,发现自己少了一块球皮,找了半天没找到,他清楚记得领球时数量准确无误的。老锛有点心急,把手里的半个球一扔,左看看右看看,自言自语骂一句操你妈的。身边的年轻犯人黄小军正在低头缝球,他同老锛曾有过结,不知道老锛丢了一块球皮正心急,听到老锛低低的骂声,立时扭过脸来,正同老锛愁苦的眼神相对。黄小军皱起眉问老锛你骂谁,老锛心烦,不愿理睬黄小军,就别过脸来。黄小军又问你骂谁,老锛不耐烦地扫黄小军一眼,仍没吭声,接着,黄小军的声调高了一倍,你到底骂谁。老锛恼了,随口说,我骂你。黄小军就噌地起身,走过来,离老锛一步远时,他突然弯下腰去,老锛的夹板正在他的脚下,老锛心里一紧,忙站在来,一脚踹在黄小军的肩上,黄小军身子一仰,重重地躺下去,后脑正磕在另一犯人的夹板顶端。黄小军闭着眼半天没吭声,人们把他扶起来时,才发现他的后脑流了血。警察立即把黄小军送到监狱医院。黄小军没有生命危险,在医院躺了二十天出院了。

        经监区调查,老锛对这一后果负完全责任,他不仅为这一脚付出三百多块钱医疗费,还按监狱有关规定,撤销了他的此次减刑,所得四张奖励证同时被宣布作废。老锛认为这样处理过重,向监区说黄小军是故意找茬,迫使自己出手犯错误。警察说你骂街,人家在你身边当然要问你,人家有这个权利,人家说找你茬了吗。老锛说我当时是谁也不骂,我是跟自己生气,我出脚踹他,是怕他拿我的夹板打我,我们曾有过节。警察说,黄小军说弯腰是要提提鞋,没说要拿你的夹板打你,只是要过来和你理论理论,你就把人家踹了,没弄他个脑震荡算是你走运,否则不但减不了刑,还要再加你几年,他要是一下磕死了,你想想会是什幺后果。老锛没说话,也没话说了,可心里还是坚持认为黄小军就是跟自己找茬斗气,他的弯腰就是故意给自己做了一个局让自己掉进去。

        老锛两年的足球就这么白缝了,他向监区强烈要求把自己在车间的位置调离黄小军,离黄小军越远越好。监区答应了他的请求,把老锛被调到距黄小军十几米的地方。老锛决定不灰心,重敲锣鼓另开张,并暗下决心在得满之后两年奖励证的基础上,寻找立功机会,争取再次呈报减刑时弥补一下这次的意外损失,给黄小军一个有力的回击。

        老锛继续保持每天四个的定额,坚持每天超额一个。在接下的第一年时,老锛犯了一次重感冒,发烧三十八度七。七月流火的日子,老锛觉得自己被关在一间冷冻猪肉的冰库里,只有不停地跑动才可让身上的血液继续循环流淌。监区队长让他到监狱医院住院输液,他去了,可只输了半天就喊着出院。出了院,老奔执意到了车间,领了当天的任务,哆哆嗦嗦坐在马扎上干起来。下午收工时,他竟完成了三个足球。第二天,他向监区队长报告病好了。队长猜透他的心思,告诫他按时吃药。老锛浑身发冷,捏着针的两只手抑制不住地发颤,他咬牙切齿,紧绷身上和手上的神经,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手里的针上。那一天,老锛完成了四个定额的任务,却把吃药的事忘了。

        终于又过两年,老锛没有遇到立功的机会,却如愿以偿得了四张奖励证,因为他两年内的表现实在好,加之两年前老锛犯错误确实存在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可能,监区决定再次给他呈报减刑。

        老锛的减刑卷已经报到了法院,只等减刑裁定下来,他余下的近四年刑期将缩短一年四个月,他为自己计划着,减刑后,他要一如既往地好好干,再过一两年减刑一次,就可以回家了。那段时间,老锛心里甜蜜蜜,美滋滋,走路说话都带出朝气蓬勃的劲头,在监舍,无意间同黄小军的目光相错时,他的脸上会流露出一种得意和不屑,心想,你狗日的,有能耐就尽情地使吧,老子离你远远的,看你怎幺办。而黄小军的脸上更是一付安静的神情,他似乎早已把老锛看成一个与自己庞不相干的人。

        减刑大会在监狱操场举行。老锛自从听说要开减刑会,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塌实,早晨醒来,脑袋昏昏沉沉,但他心里高兴,早饭也没吃多少。大会开始,法官在台前念受到减刑犯人的名字,老锛的眼睛直盯着法官手里那一沓裁定,耳朵也立得棱棱的。一群群犯人走上台去,又呼啦啦走下来,手里都拿着各自的减刑裁定。老锛的心先是激动,后来,便渐渐紧张起来,直到法官手里没有了一张裁定,老锛的心一下子空了。

        散了会,老锛匆匆到监区队长办公室找队长,问我的减刑怎么没有下来呢。队长却说,我正要找你呢。老锛的心又忽地悬到嗓子眼,以为他的减刑裁定会意外地由队长向他宣布,从前出现过这样的先例。可是队长说,你要老老实实地说,你手里是不是有一个mp3?老锛身上的血立时都涌上了脑袋,他忙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有那个。队长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他,老锛的眼神有些虚晃,目光不敢同队长相对,队长说,那好,走,你和我一起去你的监舍。老锛在前走,队长在后面跟着。来到监舍门口,队长说,你还是自己交出来吧。老锛喘起粗气,埂着脖子,他在想,是他妈那个混蛋举报我的。就这么眨眼工夫,队长一闪身进了监舍,直接走到老锛靠南墙角的床铺,一扬手,把老锛的褥子掀起来,一个mp3随身听显露出来。队长抓起mp3,对身后的老锛说,老锛,这是什么,告诉我,你的嘴真够硬啊。

        老锛的这次减刑就这样遥无音信了。监区让老锛写出违禁品mp3的来源,老锛如实写了,并且主动写了一份检查。监区认可了老锛写的mp3来源情况,也通过了老锛的检查,却没有再提老锛减刑的事,老锛更不敢问。

        那次老锛的减刑一直拖了一年多,到我入监两个多月,监区为犯人呈报减刑时,才给老锛又重新报上去。可我在老锛的脸上没有看到一点喜悦的表情,他出进监舍,或在车间,总是一幅低眉垂脸的神态。

        犯人们似乎对老锛的这次减刑表现出很大兴趣,他们在用期待的目光关注着老锛每一天的言行。老锛入监改造五年多了,五年多的时间里,他的劳动定额高,超产多,可没有减成一次刑,因为每次减刑前 他都要犯一次监规监继,像是鬼使神差,像是老天故意作弄他一样。我听人私下说,老锛的外号叫锛档儿,锛档儿的意思就是违犯监规监继被队长发现了,逮住了,处理了。老锛就是老锛档儿,一次又一次地锛,每一次都锛在关键时刻,紧要关头。我还听说,老锛的那个mp3,不是老锛偷偷以什么方式从大墙外弄进来的,而是一个犯人释放时给他留下的,老锛当时不想要人家的东西,可那个犯人执意给他,他就不太情愿地留下了。Mp3里只有歌曲,有很多歌曲,老锛住上铺,每天晚上盖上被子,脸朝墙壁装睡,其实,他在戴着耳塞听歌曲。Mp3很小,没有老锛手心大,他却给累了一天的老锛带来无可名状的享受和轻松,一年来,是那些歌曲让老锛每个白天的日子有了盼头和期待,尽管才十几首歌,尽管他已经听了上百遍上千遍,但他从没厌倦,他不止一次暗地感谢那个释放的和他关系本来不太好的犯人,是他和他留给他的歌曲让他在一度的颓丧中振作起来,让他觉得无聊的难熬的日子本来可以是有生机的,有情趣的,象歌曲一样充满激情旋律的。所以,第一次减刑失败的老锛心里多了一种别人不曾觊觎的欢乐和抱负,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

        犯人们说,那个释放的犯人其实最要好的是黄小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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