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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园

发布: 2011-5-19 22:40 | 作者: 劳美




        厨师仰脸看我半天,又扭脸看高个子男人。高个子男人就朝我的肩推一把,我后退一步,他说,小子,你黑嘴是吧,我这还轮不上你说话,你快给我滚开。

        我断定高个子中年男人是眼前这个鱼馆的老板,他的块头比我大比我猛,如果干起来说不准谁会吃亏,我当即决定不同他以胳膊腿儿过招,但必须要把他的蛮劲压下去,否则我刚才的行为不但没能帮成那个女孩,反而给女孩以后带来更大的不利。我鄙视地对着高个子中年男人冷笑一声,趁机扫一眼他身后的女孩,女孩的脸上平静了一些,她的眼神似乎告诉我,她已经记起我来。

        我说,他分明在欺负人,你却不讲句公道话,那好,我就先让他滚出北洋镇,然后再让你的鱼馆关门。说完,我眯着眼看高个子中年男人的反应,高个子中年男人脸上顿时呈现出一丝惊疑,我心里暗笑着,急忙转身走回桌边,大声喊道,丫头,把薰鱼给我打包,我要带走看看这鱼里是否有毒。

        第二天上午,我站到高个子中年男人鱼馆后门时才九点,这里的鱼馆一般在十点半以后开门纳客,我选择了九点,有自己的想法。

        九点半时,一些鱼馆的后门开了,陆续有服务员出出入入,有厨师模样的人进入操作间,那些人看到我都神色有些紧张,哦的女服务员出来时,我朝她笑笑,她没有回应我的笑,却慌张着闪身又返了回去。我手里的木棍是我从土产店里买的,一米多长,我选了最粗的一根。人家问我做什么用,我说练,人家说,练,短了,至少两米。我说那是远距离攻击,我是近距离,可以了。

        我把木棍在地上敲敲,发出硬实的撞击声,随着声音,我听到身后的门开了,我回头,看到那个女孩正审视地望着我。我浑身紧了一下,赶忙回过身。等我再回身时,女孩不见了。

        我本来面向操作间,眼观左右方向的远处,我断定厨师们大多会从鱼馆的后院来,左面是镇南,右面则通向镇子的中心街道。我走到操作间门口,面向鱼馆的后门,我怕身后遭一个冷不防。

        两侧的近处远处都有人驻足望向我,我故意把木棍在地上时时敲两下,让它发出硬实的撞击的声响,然后,目光却越过那些人,投向左右方向的远处。

        女孩再次出现后门门口时,目光里含了哀怨的神情,她径直走向我,站定,说,你走吧,过去了就过去了,我谢谢你。

        我不敢正视她,把脸移向一侧。

        她说,鱼馆关了门,你让我去哪里找活儿干,这儿的活儿不好找,算了吧,老板也有难处。

        我没看她,说我先教训那个胖厨子。

        她没吭声。

        我回脸看她。

        她的脸上显着一幅柔弱的神色,垂下脸时,半天才说,我已经习惯了,毕竟,他昨天已经有些害怕了,以后也许不会那样了。

        她已经习惯了。我想,看来那个胖厨子不止这一次欺负她。

        我不知该说什么,就我把脸扭一边。那些人紧张地望向左侧,远处,一个胖胖的男人正骑着一辆自行车晃悠悠而来。

        我提着木棍迎他而去。女孩在身后说,我不让你去。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却把木棍高高举过头顶,大喊着,你终于来了。

        胖厨子果然听到我的喊声,他睁大眼睛看到我,慌慌地扭转自行车,因为回转的余地不大,自行车歪向一边,他急忙下车,把车把拎了回去,疾跑两步,噌地上了车,然后拼命地蹬起来。我已经离他仅几米,却一边追一边大叫,你跑不了了,今天我要打断你的两只胳膊,你给我站住。我追着,把木棍不停地击打在地面上,看到身边有桌子时,把木棍又击打在桌子上。胖厨子把车子蹬得像飞起来,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他渐渐把我远远地甩在后面,我还在不停地追赶,我朝他继续大喊,你跑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胖厨子拐向了前面的中心街道。我停下来,把手里的木棍狠狠地在空中抡了几下,心里暗道,虚张声势,首战告捷。

        我一脸气急败坏地往回走,走过闪着惊悸未定的人们,走过面无表情的女孩和满脸怒气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我坐在那个石桌边,把木棍放到身旁,夸张地叫,服务员,点菜。

        哦的女服务员跑出来,远远地站着。我虎起脸问,我能吃了你。她点点头说,是哦。我说你对顾客服务态度不好,我去告诉你们老板。她忙摆手说别,说着站到我身边。我小声说,那个女孩叫什么。她说叫柳月。我说姓刘。她说柳树的柳,月亮的月。又说,你不认识她哦。我笑着说不认识。我问她们昨天为什么吵。她说,碟子里有一只苍蝇,顾客闹,柳月告诉老板,老板就向客人道歉,客人不干,老板就说给重新作一份,或者给客人退钱,又私下对柳月说以后要注意,柳月说我注意了,不是我的事,可能是在操作间里就有了那只苍蝇,不知谁偷偷告诉了厨师,厨师就找柳月问,柳月说我说只是可能,厨师就骂柳月。我说,他凭什么这样蛮横。她说,这个厨师作得好,老板不敢招惹他。我说那样骂一个女孩太过分。她低声说,他对女孩们很坏。我睁大了眼睛。

        我无心点菜,先要了一杯啤酒,独自慢慢喝起来。一边喝一边回头看柳月是否出来,等半天,柳月没有出来,高个子男人却出来了,他直奔我而来。

        我想站起来迎战,又怕被他小看我对他如临大敌,我注视着他的脸,静观他两只手的细微变化,全身做出随时动作的准备。他从我身旁走过,一屁股坐到我的对面,说,小伙子,我们讲和吧,你提个条件。

        我喝一口啤酒,没吭声。

        他说,其实我对柳月不错,你可以问她。

        我看他一眼,说我不认识谁是柳月。

        他皱起眉,说,不认识啊,你原来是英雄救美。

        我说,没这样想过,只是你的厨子太过分了,竟那样说人家一个女孩子。

        他递我一颗烟,我说不会。他自己点着一颗,抽一口,说这个,我以后会说他让他改。

        我喝酒,不想跟他搭话。他说,我的厨师害怕了,不敢过来了,我今天的生意做不了了。

        我把啤酒顿在桌子上,说告诉你,我和你说的柳月不认识,但我有一个条件,你让你的厨子以后老老实实干活儿挣钱,不要再欺负人,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高个子男子说,当然,我一定做到。

        我站起身,掏出十块钱拍在桌上,拿起木棍,扬长而去。

        4

        早晨醒来,顿觉心清气爽,浑身的疲惫就象久旱的植物遭遇了一场甘霖荡尽无遗。我一跃而起,走到门口,竟看到一侧的墙上有歪歪斜斜的几个字:阳光明媚,禁闭受罪。我不禁失声嘿笑,探望窗外时,大厅里果然跳跃着一束束明媚的阳光了。

        受罪吗?我望着大厅窗户玻璃上烁动的金色光芒,暗笑着问自己。在监区,一大早可就要起床,然后,紧张的洗漱,吃饭,列队提工去车间,今天起码不用提工去车间干活了,要说真正的受罪,是那些在车间里干活的犯人们,他们成年累月地重复着一种展翅飞翔的动作,每天都在想把自己的一双胳膊变成一双鸟的翅膀飞起来,然后飞出大墙,可是,变成一只真正的鸟又是多么艰难。在车间,胡永紧挨着我,老锛在车间的尽头,他们在我入监前就一直渴望着飞起来,而直到今天,他们也没有变成一只真正的鸟。

        从监舍走到车间其实只需几分钟,这几分钟里,一队穿着深灰色的人,左看右看,那神情好像身外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新鲜,大院周围似乎一夜之间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有时,队伍里偶尔会有人低叫一声,快,快看,天上。旁边的人急忙仰起脸,跟着半截子队伍的人都仰起脸,十数只鸟散成一片原来刚从他们的头顶飞过,眼看就飞出了不远处的大墙。他们目送着鸟们飞远,收回目光时,又常常把目光在大墙一侧的岗楼上停留一下。岗楼的窗户里,背着枪的武警战士正悠闲地在岗楼里走,忽然发现那幺多张脸一起对向自己,他的目光立时亮起来,神态也骤然变得警惕和虎视眈眈。这时,队伍外的警察吼了,看什么,快走。

        车间就是一间大屋子,比一间监舍大四五倍。队伍涌进去,散开,人们走向自己的马扎,开始一天的缝足球劳动。我因缝足球时的动作联想到鸟的飞翔,后来,我肯定地认为,这个大屋子里的很多人也一定会产生这样的联想。他们刚刚目送了一群鸟飞远,就开始了一种鸟一样展翅的动作,这种动作每天要重复上千次几千次,他们怎么会不联想到鸟。只是天空的鸟振翅滑翔,飞出了大墙,而他们不论怎样展翅,甚至千万次地展翅,也不会象鸟一样飞起来,但他们想飞起来,太想飞起来了。他们每天不停地缝足球,咧着嘴缝,咬着牙缝,一脸喜色地缝,满怀怨气地缝,为的就是终有一天把自己变成一只真正的鸟,然后,飞起来,飞向天空,再飞出大墙去。

        挨近我的矮胖子犯人叫胡永,三十多岁,因盗窃被判了五年,三年前入监。据说刚入监时,胡永学习缝足球很认真,才几天就掌握了穿针引线和最后收口的要领,完成的每个足球都不曾出现质量问题。两个月后,任务长到每天两个足球时,他突然望着眼前的一堆球皮发起呆来。第一天,他仍然只完成一个足球,第二天领到两个足球的任务后,又默不作声地干起来。中午吃饭时,他没有吃饭,继续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穿针引线。下午收工时,他又只交上一个完工的足球,剩下两个足球的球皮依然摆放在他的马扎边。负责收活的犯人问他那两个任务何时完成,他忽然情绪激动,奔到自己的马扎边,一把抓起塑料框里球皮扬向空中,嘴里大喊着,我干不了,爷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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