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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气

发布: 2011-1-06 21:48 | 作者: 孙未



       世界在轰鸣,我仿佛听见闪烁的灯光都在轰鸣。漆黑的天幕,门廊喷着水雾,驱散灼热的空气。人们露天饮酒,谈笑,闲逛,涌进一个个赌场。

       我忽然后悔一个人跑出来。一天之间,我对这世界已经充满了恐惧。它怎么可以许诺给我这么好的东西,又顷刻间拿走?以前我只觉得它冷漠无情,现在才知道它喜怒无常。不!我根本没法知道它!这才最让我害怕。

       我大口喘气,攥着口袋里的几张纸币。拐进威尼斯人。穿过老虎机的方阵。

       一个红发老人坐在角落里,抱着手袋,木然地按键。输了,赢了,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不停地填银币进去,让屏幕继续滚动着。桌边的冰可乐,流下来的水淌了一地。

       褐发的女孩站在现金柜台前,笑,举着一张老虎机的打印单,也许只有五美元。镁光一闪。瘦高个的男孩长得有点像秀格兰特,他按下快门,快步跑回来亲吻女孩。

       我走上一架自动扶梯,走过许多关闭的商场。忽然间,我已经站在一片巨大的回廊之间,四周是幽静的餐厅,头顶晴空万里,天蓝云淡。美丽的情侣露天而坐,彼此轻声谈笑,啜着酒,晒着太阳。

       怎么回事,难道一切都是我在做梦?之前是梦,还是现在?

       “你是中国人吗?”有人用普通话在提问,不是英语。

       我飞快地转过身。一个亚裔老头站在我背后。矮个子,腿特别短,光头,有些驼背,大约有五六十岁。“都是人造的。”他指了指天上,动作有些滑稽,又指了指我,“我知道你是中国人,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你是中国哪里的?”

       “嗬,太巧了,我也是上海的!”他很响地拍了一下手,改了上海话,“老西门,你知道吧?现在那里已经动迁掉了。你是哪个区的?”

       他皮肤黑黄,纵横的皱纹更黑,给人肮脏的错觉。模样也很古怪。眼睛眯缝着,像在笑。冗长的法令纹和下垂的嘴角,却有一种悲哀的表情。

       他对我说:“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今晚随便看看还是打算赌钱?这样吧,我带你去赌!根据概率,刚到这里的人总能赢一些钱的。只要你不贪心,赢了以后就收手。”

       他说:“你怕什么呢?赢了钱,兑换了现金,你完全可以太太平平带回家去。这里每天都有许多人带着大钱回去。”

       我转身要走,他竟然伸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愤怒地大喊一声。左近的人都扭头过来看我们。

       “嘘,别走,别走。”他松开手,把两只手举起来,讨好地笑。他眨眨眼,一只手指竖在唇边,另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裤兜里。我注意到,他穿的是很旧款式的宽松西裤,还是含混不清的颜色。他掏了什么出来,在我眼前一晃,又飞快收回去。

       是很大一卷百元美金的大钞,用橡皮筋箍着,估计有一两万。他握着那个东西,手在裤兜里转来转去,压低声音说:“我刚才赢的。”

       我冷笑了两声。我赢过比这多得多的钱。

       “我知道有人比我赢得多,可是偶尔一次,有什么用呢?他们能保证自己每次都赢吗?我能!我已经在这里赌了二十年了,在后来的十五年,我每年只来一个月,每晚只赢这些,也一定能赢到这些……我也可以教你,教会你!”

       这个饶舌的小丑,他看出我心动了。

       “唔,我饿了,你陪我吃点东西吧。”他把两只手都插进裤兜里,背过身东张西望,他知道我会跟上去,“妹妹,我琢磨赢钱的方法,足足用了五年,不过我可以在几小时里全部教给你,你立刻可以赢钱,立刻。”

       “妹妹”是上海话对小女孩的昵称,无关辈分,我爸这一代常这么说。可是由这个丑老头说来一点不觉得亲切,反而肉麻。

       “你要吃什么?”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

       “你要吃什么呢?”他迅速扭过头,显然知道我一定会开口。他对我挤着眼笑。

       “唔……汉堡吧。”我不想欠他太多情,也不想浪费时间。

       汉堡是我自己从柜台拿过来的。雪碧他稍后替我端来,他说,喝啊,喝啊。其实我渴极了,面包裹在嘴里都嚼不开。我嘴唇在吸管上,其实一口没喝到嘴里。趁他去洗手间,我顺手在垃圾箱里倒空了。

       这儿谁都不认识我。如果给下了迷药,他扶我走了,没人会拦。

       他说,他是八四年从上海出来的,亲戚在美国,给办了出来。原先他还是上海民族乐团的长笛手。反正随便他说了。

       “你特别像我以前的老婆,真的特别像!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简直就傻了。皮肤白白的,苹果一样的圆脸,笑起来甜得很,还有这个尖下巴。”他的眼睛在皱纹里滚来滚去,带着混浊的烟黄,和一点血丝。“她是唱女高音的,以前。”他使劲盯着我看。

       如果有选择,我一定当场给他一个大头耳光,踢翻桌子走人。

       “我们离婚了……唉,就是前些年。她吸毒。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给她一大笔钱,一拍两散。”他的光头摇得厉害。

       我把吃完的盒子推到一边:“你说教我,让我立刻赢钱,现在可以了吗?”

       “好好,待会我就坐在你边上,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一定赢的。”他迈着短腿走在我前面,满面春光。

       这个丑怪的老头,他只以为我贪小。他不知道今晚我多么需要赢到一笔钱!说实话,我一点也不相信他。要是想赢就赢,他还会是这种邋遢相?可是我没得选,只能赌一赌,也许他是个怪癖的天才也说不定。

       午夜之前,我赢了五千美金。他确实有一套。

       我坚持用自己的本金。

       我尽量表现得不在乎,心却快乐得几乎要跳出来。有希望了!想到几个小时以后,我怀揣大把现金回去给陈悦辉看。想着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想着大海,白沙滩,鲜花,小镇,和我们将来的好日子。

       “与人生其他的事情相比,赌钱没多少运气可言,概率,概率而已。输赢好猜,人心难测。人生最大的好运气,不是扔出了什么骰子,拿了什么牌,是遇到了什么人。人生最背的运气也是如此。”听着他唠叨,我诺诺点头,心里只想着怎么赢得快一点。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走了大约有十家赌场。他说,一个人想一次赢得多,概率一定不会在一张桌子和一个赌场里。

       就像下午我教你们那样,他当时跟我讲了很多原理和技巧。可是,怎可能在几小时学会呢?所以我基本就是一个木偶,他说什么,我做什么。到后来,我已经完全信赖他的判断,连脑子也不过。

       筹码在持续增加,有些念头开始啃噬我。到底是越来越大的一笔钱。哪有一个人无条件帮别人赢钱的?他有什么打算。会不会中途提出过分的要求。或者,他早计划好了。我也许根本没机会带着这笔钱,再回到陈悦辉面前了。

       我的财产到达了四万。

       “今晚差不多了。”他摸了摸光脑门,打了个哈欠。

       “不能再赌一会吗?”我想着陈悦辉的话,十万,应该就够了。

       老头扬了扬眉毛:“妹妹,不是我不帮你,一个人一夜的运气是有限的。”

       他说去喝一杯,休息一下。我只有跟上。

       可乐送上来,他两只手在脸上使劲搓了搓,说:“去年有人在上海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要跟我结婚。很漂亮,就跟你差不多年纪,也是你们长宁区的!”

       他举起一根手指,要我引起重视的姿势。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按了一串号码,从对面伸过手来放在我耳边。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又收回去,重新拨了一次。等着。好像接通了,他对着电话里说:“盈盈,你说句上海话给我听。”又把电话伸到我耳边。听见里面有个女人的声音,骂了声“神经病!”

       他飞快收回去,对着电话讲:“盈盈,我很想你,你想我吗?”那头的声浪不是想念的口吻,隐约像是声讨。他一边哼哼哈哈,一边挤着眼睛对着我做口型,是在说,你听到了吗?就是她了!

       “最近在家里做什么了?你说你多潇洒,也不上班,也不出门。我让你去学学跳舞,你到底学了没有?以后你来了美国,打算怎么帮我去打理马戏团啊?”他放沉声调,提起眉毛,攒足一口气要摆出威严。同时又在对我做口型,大约是说,这个女人就是懒,没得救了。

       我沉下脸,也用口型告诉他,到底还赌不赌?

       “她喜欢我,喜欢得要命,可是我不怎么中意她。”挂了电话,他还盘桓在这个话题上,边说边上下看我,暗示什么似的。

       我装作无意地问:“马戏团怎么回事?”

       “噢,一个朋友有个马戏团,想让我去帮手……”说着就不说了。

       左右都没有人。黑洞洞的酒吧,就我们两个。他的目光像水蛭一样紧附在我身上。

       凌晨两点。我忽然想起网上流传的一个故事。据说有个女人在试衣间失踪,几年后,亲戚在观摩一个马戏团演出时,看见了她,手脚都没有了,被关在笼子里当怪物展出。

       他摸牌的手这么快,会不会在我的可乐里放了什么?他有没有同伙?我故作镇定,其实心里面害怕得想立刻跑出去。这个时候,我就想立刻回到陈悦辉身边,四万就四万了。等我待会回到房间里,就一分钟也不再跟他分开了,这辈子都不分开了。

       “你不赌,那我自己去赌了。”我站起来往外走。有这个借口脱身也很好。

       老头一溜烟又跟了过来。

       这回是我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我走得很快,他迈动短腿,居然跟得毫不费力。我回到纽约纽约酒店,从二楼回廊走进去,又是赌场。

       他说:“嗯,这儿看起来不错,应该还有赢的空间。”

       我又动心了。我相信自己这辈子只赌这一夜。攒够日后的生活基础。我想为陈悦辉做到十全十美。而且这里人多,离我楼上的房间又近,我不怎么害怕了。

       接下来的战果令我惊讶。

       一个小时,我就赢了五万。老头也意外地啧着嘴:“运气到了,妹妹,你的运气到了!”大把筹码推过来,他俯身上去,用两只黑乎乎的手又揉又捏,小眼睛里闪闪发亮。然后,意识到失态,坐直,两只手相互搓来搓去。很快,我又赢了五万。

       “妹妹,我去给你买饮料来。还是雪碧加冰吧?”他匆匆忙忙地走了。好像看不得这么多筹码,要回避一下。

       我有想过趁他走开的时候,收起筹码,偷偷溜掉。不过他回来得太快了。

       他举起一个还滴着水珠的大杯递给我,自己手里还握了另一个。喝吧,喝吧,他说。自己已经喝起来。我当着他的面,把筹码收拾起来放进挎包,然后笑眯眯地拿起雪碧的大杯说:“谢谢你啊,还给我买饮料。我要先去一下洗手间,马上回来。”

       “我也去。”他还是紧跟在后面。

       看我进了女厕,他也进了男厕。

       我慢吞吞地在厕所里呆了一会儿,盼着他自己走掉。我也知道这不可能,他一定在门口等着。我打开大杯子的塑料盖,把可疑的雪碧倒进洗手池。杯底还剩不少冰块,走到洗手池的尽头,靠门的地方,有个扔擦手纸的垃圾箱,全倒在那里。然后俯身在水龙头上,我真的渴极了,手捧着,水冰凉沁人,一连喝了十几口。

       等我湿着半张脸抬起头,忽然看见镜子里有一双眼睛。

       他站在门外等,正好能看见这个角度。垃圾桶,洗手池的这一头,还有摆在台盆边,打开了塑料盖的空杯子。我本来打算,灌上和雪碧一样颜色的自来水再出去。

       他的眼睛满是震惊和茫然,法令纹更深了,垂下的嘴角写满了悲哀。

       我湿着脸就跑出来。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说什么。

       他转身就走。走出没多远,他又走回来,仰起头对我说:“妹妹,我们以后再不会见了。你不想遇见一个人,就永远不会再遇见的。祝你一直有好运气。”然后他真的走了,朝大厅的另一个方向,走得很快,步子有点踉跄,背很驼。

       我站在原地,拂去脸上的水珠,心里像被又脏又湿的纸巾堵满了。

       想起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站了好一会。有个年轻女人撞了我,风风火火冲进厕所,头发是蓝的,黑背心,左右肩胛上各刺着“鸿”“运”两个字,也是蓝的。忽然回到现实,想起包里十四万美金的筹码。想起陈悦辉还在楼上等我。想起唾手可得的幸福。我这辈子一直期望却从来没有得到的,真正无忧无虑的幸福,现在已经握在了手中。

       我奔跑起来,向着现金兑换柜台跑去。我觉得所有的笑容,都难以表达此刻的快乐和心满意足。陈悦辉,我在心里叫着他的名字。

       现金柜台的职员说,祝贺祝贺,了不起的好运气!他们找来摄影师,给我现场拍了一张照。每个赢了大钱的幸运者,他们都会拍照,然后贴在大堂哪里的“光荣榜”上,留做纪念。我一直在笑。任何人看上去都这么可亲。我拥抱他们每一个。我匆忙跟他们道别。我说,我得赶紧走了,还有人在等我。他一定等急了。

       我抱着满是现金的挎包,跑到电梯间。

       背后一扇门正好打开,走出一个一百九十公分高的男人,褐色络腮胡,拖着沉重的箱子。他冷冷看了我一眼。我冲进电梯,按下二十二楼。我兀自在里面蹦蹦跳跳。门开了,我正要冲出去,外面进来一个灰发男人,额头凸出,眼睛蓝得像大海。早安,他说。我这才发现还没到。他不再说话,把头顶在金属墙壁上,从反光偷看我。我抱紧了挎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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