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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气

发布: 2011-1-06 21:48 | 作者: 孙未



       “老婆,我们可以做到的。”他说。

       听到“老婆”两个字,我的眼泪流下来,还好他看不见。我把头埋进枕头里,掖去泪水,想着将来我和他的一切美丽画面,不知不觉睡去。

       第二天,我们赌得更加有经验。他开始算牌,算概率,尝试各种技巧,当然也赌得更谨慎。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手不再安静,下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每次赢了钱,他的手飞快地伸出去,抚摸推来的筹码。每次输了,筹码被收去,他的手指会莫名地伸缩一下,仿佛想要把钱夺回来,却清醒地克制了。

       我在一旁连呼吸都忘了。这丝毫不夸张。有时候一局结束,憋得不行,赶紧深吸一口气。我靠在他身上,感觉他的身体像块木头,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

       输输赢赢,整整十几个小时,算下来才多了一万两千美金。

       “老婆,我们可以的,我们还在赢。”他松开领子,靠在沙发上,后脑挨着靠枕。

       我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我说:“我讨厌这样!坐在赌桌上,不知道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我受不了了!”

       我说:“我怕极了,每一分钟我都怕极了!那些好运气和坏运气,完全不随我们的心意而来,好像不是我们在赌,而是有什么拿我们在做骰子。我很怕前一分钟,我还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下一分钟,就什么都没有了。我甚至还来不及惋惜地尖叫一声。”

       我问他:“老公,我们就在拉斯维加斯登记结婚好吗?就明天?”

       他说:“其实七万美金也差不多了,买二手房是够了。还差一点开店的本钱。我们可以去借。老婆,你说呢?”

       天亮的时候,我们整理好行李,打算吃完早点就退房,离开。

       时间尚早,自助餐厅非常冷清。我倒了牛奶泡麦圈,放进微波炉。他在冲咖啡。一个金发胖女人快步走进来,足有两百斤,一阵风掀到我们背上。后面跟着她伶仃的女伴。

       “噢,整整二十五万美元啊!昨天一晚上!”胖女人用夹子拿甜点,盘子高高堆起来,“谁让你这么早去睡觉的,要不你可以亲眼看见我赢钱,要不,你没准也能赢上五六万……”

       女伴往盘子里夹了一块蛋糕,小心翼翼的,不停在眨巴眼睛。

       “我已经想好了,”胖女人拉开椅子坐下,惊天动地的,“那个我早想买下的农场,回去我就写支票。我要对老汤姆说,你这狗娘养的,别老是借口买一罐啤酒,就站在超市收银台这边半天不走,趁我转身就拧我的屁股。我不在超市干了!我都站着干了十六年了,我的上帝!”

       她很快吃完了整个盘子的东西,站起来有点摇晃。我猜想她也许有糖尿病什么的。女伴扶住她,轻轻摇头:“贝琪亲爱的,这确实是一大笔钱没错。可是那个农场……”

       “我只要再赌一上午,再赢上那么一丁点就够了!噢宝贝,为了钱,我都低声下气了半辈子了,谁都有追求自己好日子的权力!来吧!”胖女人用另一只手做了个手势,像是斯巴达的首领召唤他的勇士们那样。

       女伴笑着跟她走出去,转眼间消失在赌场闪动的灯光中。陈悦辉把头扭回来,捏了捏随身的现金挎包,又望向赌场的方向。

       “还有点时间。”他小声说。

       行李已经打包,现在离退房还有几小时,我们有理由再试一小会,不是吗?我们又在纸牌区坐下来。“幸运的先生,你打算押多少?”女发牌员问,在漂亮地洗了一遍牌后,眯缝起她的黑眼睛。

       我们输了第一局,第二局,第三局。

       换了一个桌子,又输了两局。筹码不多了,我拿着钱包去换。等我回来,他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停着,等我。先前换的一万美金筹码已经输光。

       轮盘赌,重新押了三次“十九”,都缪之千里。好像魔法忽然消失了。

       十一点三刻的时候,我们总共换了四次筹码,每次一万美金,如今只剩下两千在挎包里。还有三万美金的纸币。

       “怎么办?”我在他的脸上找答案,“怎么办,老公,我们还走不走?”

       他半晌没说话。躲开我的眼睛,侧过脖子,低头看着大理石地面上的可乐污迹。

       一支拖把几乎碰到他的脚。黑人弯着腰,穿着他特大号的制服,头发花白,左胸的口袋里有别人塞的小费。看见我们满脸晦气,站在赌场边面面相觑,他只是翻了翻眼睛,匀速拖过去,就好像我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陈悦辉拉着我躲开,皱起眉。他拍了拍我的腰说:“去,帮我再换点筹码来。”

       我跑得像一匹好马那样快。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有尽力快地跑过去,再跑回来。

       晚上九点半,人们涌到外面,到遍布拉斯维加斯的宽大回廊与阳台上,等待城市中央的火山爆发。虚假的声光造就了城市毁灭的假象,夜夜如此。轰鸣声震耳,浓烈的火焰舔着天空,碎石像流星一样四处喷溅。

       这时候,我们已输掉最后一个筹码,所有的七万美金。

       沿着走廊走回房间。世界毁灭的造景没有让我眨一下眼睛,我恨不得这是真的。

       房间里摆着两个人的行李。我听到自己喋喋不休地在说话:“如果我们一早走了就好了……一定是有人盯上我们了,老公,你说是不是我们赢得太多,赌场的人开始跟我们作对?他们都串通好了,要让我们输掉所有的钱。”

       我走过去,跪坐在陈悦辉的脚边,枕着他的膝盖。我说:“求求你,求求你跟我说句话吧!你这样一声不吭,我可真的要疯了!”

       他靠在沙发里,手支着前额,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屋子里的灯只打开了半边。

       我摇晃他。他抬起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好像我真的疯了一样。过了一会儿,他问:“要我说什么?”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怎么办?老公。明天留下来,还是退房回去?”

       “回去?”他无意识地重复着最后一个词,思绪不知在哪里。我听得鼻子发酸,回去,难怪他没法决定,我们能回去哪里?我们已经计划好了二十年的生活,已经说好要七个小孩,已经在前几天,一起经历了前半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们还回得去吗?

       我跳起来,从行李里翻出我的钱包,倒扣在桌上。一些硬币飞蹦着滚到地上去。

       一路上,他都没有允许花我的钱。他说他有。我昏乱地数了一下纸币,大约有一千二三百美金。我说:“我们还有钱,还可以再赌,我们一定会赢的!之前不是才两百元就赢了七万吗?”

       他看也没有看这些钱一眼。他轻声说:“我累了,我只想安静想一想。”

       我说:“好吧,好吧,好吧。”我拉开窗帘,整个赌城光芒耀眼,触手可及。可怜的十几张钞票散落在桌上,我匆忙抓起几张,好像是五六百的样子,背上装着护照的挎包。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会这么对我们!我们还没有输,没有!”

       我对陈悦辉说:“老公,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带着十万美金回来!”

       直到我关上门,他还躬身在沙发上,头埋在两手间,一动不动地沉思默想。也许已经睡着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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