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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气

发布: 2011-1-06 21:48 | 作者: 孙未



       自始至终,陈悦辉都说:“累了就休息一阵。喜欢什么就买来。不要省,有我呢。”

       明知道他也累得要命,做整个科室的事,还时常陪饭局,陪酒。捧着饭碗战战兢兢,打算熬到头发花白,平安退休。他不是王公富豪,我没法把做他太太当成生计。

       偶尔我发痴,路过地铁广告时,指着明星身上的香奈尔裙子说:“老公,我也要这条裙子,我穿了一定比她好看。”或者指着杂志旅游版的图片说:“老公,我们也去巴厘岛度假吧?”说梦话也过瘾。他了解的,我就是说说,不说话我会疯。

       有一天他晚回来。我已经躺在床上看电视。他解着领带,走进卧室,对我说:“我给你买了东西,放在沙发上。你出去看看。”轻描淡写的。

       我从床上爬起来,出去到客厅,老大不情愿。

       看见一只系着缎带的大盒子,打开来,里面是那条裙子,珍珠饰领,复古旗袍下摆,月色丝绸。我尖叫起来,做梦一样,比在身上,赤脚在房间里跑来跑去。

       忽然我的脑袋轰的一下,急忙忙去找标价牌,裙子上没有,我在盒子里衬布里摸来摸去,手抖得像树叶。两千九百五十元,发票飘下来,一把锤子把我的脑壳敲漏了,念头流了一地,空了,冰凉的风灌在里面,像是小时候发现自己闯下大祸。一条没用的裙子,相当于两个人的月薪,屋不租了,饭不吃了,日子不过了吗?欠在他的信用卡里,还清,不知需要几个月。

       “你去给我退掉。你去给我退掉!你去给我退掉——”我对着他大喊大叫。

       他说:“喜欢就穿吧,我有办法的。”平静得可恨。

       “你这是故意气我!你捉弄我!你嫌我说话刺激你,你这是报复我!你神经病,你变态,你是个穷光蛋!”我骂他,用各种难听的词,每骂一句我就自己哭。其实是我内疚得要命。

       我拼命敲打沙发。我踢墙壁。我把盒子和裙子扒拉到一边。我威胁说,他再不收起来拿走,我就开窗扔下楼。最后,我抱着膝盖在墙角坐下来,浑身大汗,嗓子哑了,只是流眼泪。他也靠着墙坐下来,坐在地上,松开衬衣领子。

       “宝宝,都是我不好。”等一切平息,他这么下结论的时候,眼神认真,只有宽慰我的意思。我几乎又要哭了。

       忘记告诉你一个细节,他始终称我“宝宝”,再亲密,他仍然不叫我“老婆”。

       夜里,我抱紧他,抱紧他,把身体蜷成一团,想躲进他的身体里。

       几周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陈悦辉把我带到一个酒店。打开房间的门,里面是四十米见方的客厅,大理石地面闪着奇异的光,水晶吊灯,四十二英寸的液晶电视屏,豪华音响,遥控窗帘。敞开的卧室,羊毛地毯,按摩浴缸就在卧室另一头。另有两个浴室,巨大的化妆台和金色圆镜,配着又一个液晶电视。可以在里面踱步的衣帽间,灯光均净。卧室的落地窗外,碧蓝的湖水,喷泉刻意贴着玻璃造景,七彩的虹光。

       陈悦辉一盏一盏打开灯,一路带我走进去。

       在梦里,我猜想那是巴厘岛。结果不是的。你相信梦可以预知将来吗?这是我今天在贝拉吉欧住的房间,一模一样。

       当时在梦里面,陈悦辉还是不动声色,我却紧张得要崩溃。他哪来这么多钱?我知道他想对我好。可是他这么做,就好像他切下自己手指,给我当零食嚼。我难受得想要呕吐。我惊叫着从梦里醒来,周身冷汗,大口啜泣。这种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绝望。

       我忽然想起,我们俩本来就是没有明天的。留恋也没用,能留住多久?这样下去,我会害死他。我会越来越歇斯底里。他终会因此讨厌我。

       不久我到了美国。

       旧金山的唐人街低矮逼仄,比不了上海。商铺的门窄得要侧身进。菜市场挂着牌子,偷塑料袋者,一个罚一美元。妓院上方,硕大的招贴画,女人躺着,举起双腿,一双高跟鞋之间写着英文:你见识过天堂吗?

       父母为我凑了一点学费。我不是读书的料,几个月后就彻底跟不上了。权且到亲戚的杂货铺打工,唐人街上。满街是身体干缩的老人,走来走去,身体越缩越小。

       那段时间,烦躁,失望,觉眼前一切灰暗无光,换我以前的个性,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我却还算平和地活着。因为陈悦辉。

       这是我一直羞于提起的事情。

       我非常频繁地想念他。我时常发呆。在转不过的身的柜台里,翻检着零碎,从干枯的手里接过硬币,看着一天终了,光的桔色在转角熄灭下去。旁人不知道的,某一刻,我早已不在这里。就像躲在背人处,偷偷打开一个盒子,端详着过去的他。

       我微笑,叹息,或者只是安静下来,心随流水打着圈远去。

       想起他为我做的,和不为我做的。想着他的若无其事,究竟是用情太深,还是不愿在意呢。想着他眼睛看着我,等他说句什么,偏不说,恨死人了。我就这样靠发呆活下去。

       请不要误会,我和陈悦辉不联系了,已经一年多。

       我也没有打算再跟他一起。

       这个盒子里存着已死的东西。它们没有风化,减少,消失。恰恰相反,昨天的时间与空间不断延展。我培育它们,纵容它们肆意繁殖,膨胀,侵占一切盒子外的世界。我发现它们虽然短促,其实无穷无尽,也许足够饲养我的一生。

       我品尝逝去的恋情,没有伤感,我甚至比恋爱时更心宁神泰。它们现在完完全全属于我了,一笔可观的私有,安全的,不会再有变数。

       唐人街的蛛网,闽南话,散发着霉味的门板。几十年后,幸运的话,能平安地老在这里,每天打烊之后,蹒跚着干缩的身体,去菜场,数着硬币讨价还价,捎带偷拿几个塑料袋回家。好歹别人听来,也算是生活在美国了。

       我已开始相信,人就是蚂蚁。

       六月将要结束的时候,我收到陈悦辉的电子邮件。信里说,希望我还在用这个邮箱。又说,他下月来美国出差,顺道看望我。

       车停在杂货铺门口,旧福特。他从驾驶座下来,阳光照得他眯缝起眼睛,难得的局促不安。他说:“你请两天假,我开车带你去附近走走。”

       我说:“陈悦辉,别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来看我笑话!我要上班,哪里都不去!”

       我说:“你已经看见我了,现在可以走了。”

       我大叫:“你装什么好心,你混蛋!”

       路人都停下来看,我的表情和声音够惊人。

       陈悦辉来看我,其实并不易,本来这次开会轮不到他。是因为他总是包揽所有苦力,领导偏爱他,知道他女友在旧金山,有意犒劳。领导也暗示他,会议不用天天到,抽空探望一下想见的人。陈悦辉想得更周到,美国少出租车,他办了租车,开过来。

       他说,这两年攒了一点钱,来之前换了两千美金。不为别的,就为我们开开心心在一起几天,驾车到郊区踏青,吃几回大餐。这样,也算是圆满地分手了。

       收拾行李走出杂货店,几个月没离开这小屋子了,站直了,看见街上人来车往,竟然觉得胆怯。亲戚自然是不快。我说,出去几天就回来。得回一个冷哼。

       管不了这么多了。

       我们去了花街。绣球花丛中,帮忙我们合影的老人长得像马龙白兰度。渔人码头,慵懒的海狮一群群睡在甲板上,碎金散落在浪花尖。海风的咸味,吹着阳光,温暖抚摸肌肤。晚上,我不想去他开会的酒店,我们驶去郊区,在公路边的乡间旅店住下。

       说实话,到美国这么久,除了学校和唐人街,我还没去过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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