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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气

发布: 2011-1-06 21:48 | 作者: 孙未



       第一次来到拉斯维加斯,我就遇到了大麻烦。

       这就要说到半年前,公司为了贿赂一批重要客户,订了一个赴美的旅行团,并决定由我陪同。同事们都羡慕我得了好运气,大学毕业进公司没几年,就轮到这样的美差。其实伺候这批肥头大耳的当权者,苦不堪言,当权当的却不是自己的钱,心理最变态。

       老板也是知道的,所以上周出发前找我谈心,说,看准了我少年老成,不贪玩,处事理性周全,样貌喜人,英文又好,这才派我担此重任。

       又说,让我遇到什么难处,就直接打电话回去给他,不必逐级汇报了。

       三天前,旅行团离开圣地亚哥,驱车前往拉斯维加斯。这是旅途的最后一站,我坐在车上,听着一干肥胖的中年男人打着呼噜,对于将要到达的赌城,竟然没有丝毫期许,只是想着早点回上海交差。

       车外温度将近四十,荒凉到极点的戈壁沙漠。同样的景象持续几小时。忽然一片奇形怪状的瑰丽房屋,像海市蜃楼般,从地平线上浮现出来。

       领队安排我们入住威尼斯人酒店,仿文艺复兴式的巨大建筑中央,一条人造运河通过其间。原来的日程是,当天晚上到贝拉吉欧酒店观摩马戏演出,第二天上午购物,下午就离开,直接开回洛杉矶,搭乘返程的航班。

       结果,没走成。

       刘总看完马戏,就近在贝拉吉欧玩轮盘赌,先赢后输,一夜丢掉六千多美金。李主任玩老虎机,彻夜奋斗,被吃掉了几百张一美金与五美金的钞票。齐书记起初直接回酒店睡觉,到了夜半睡不着,下楼输掉了所有现金,又输掉了信用卡的透支额度,接下来他就再也没睡着过。张副总是最幸运的,他玩牌赢了五百多美金,忽然闹肚子,在洗手间来回跑了一夜,算是保存了胜利果实。

       不论怎样,第二天一早,他们谁也不走了。输了的,眼红着急待翻本。赢了的,心痒难捱,想赢更多。领队手足无措。司机干等着。酒店续房。机票只能先挂起,等着改签。

       我给老板打电话。

       老板说:“你是怎么办事的?昨天晚上怎么不跟紧他们?”

       我委屈:“他们看完演出就挥手赶我走,凶得很。我以为不妨碍他们就好,谁知道会出这种事情。”

       “不要说了!我不是花钱雇你来跟我顶嘴的!”老板的声音把手机震得发颤,他喘了一口气,“这样……你跟他们去说,回来我安排他们打麻将,保证他们赌得过瘾,想赢多少赢多少。可是人得赶紧给我回来!”

       我一个一个去找见他们,一个一个跟他们说,没人听我的。一天,一夜,又一天,安排的三餐都没人来,战线无限期地拉长。

       老板筋疲力尽地在电话里说:“你去跟他们说,输了多少,我们公司全额报销。人现在就给我回来!”

       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已经不是心疼钱。我在边上看得诧异,其实他们不完全在输钱,时赢时输,翻本又再输掉,可是没人停手。这些人前半辈子被制度限制,从没下过赌场,现如今,他们完全疯魔住了,沉溺于这种唯心主义力量主宰的沉浮,一脸的兴奋和迷惑,任谁都不能把他们拉开赌桌。

       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我坐在这些人面前,欲哭无泪。再这样下去,我的饭碗是铁定保不住了。经济危机的时候,我再去哪里找工作?

       这悲哀的一刻,我想起以前某人说过,人是可怜的动物。我懊恼自己的坏运气,事实上,我也从不奢求好运气,所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可确定却又左右我们的东西,都会让我们这些渺小而可怜的人觉得恐惧,觉得恐惧之上的魅力无穷,就像恨不得追逐死亡之火的蛾子们的怪癖。我最好世界上没有运气这回事,一加一等于二。怕只怕人生,根本就是无数运气的总和。

       贝拉吉欧的纸牌区,他们今天下午选了这里赌,分坐三张桌前。女发牌员一律越南面孔,短裤制服,眉眼狡黠地拨弄着筹码,等着他们判断,要、双、或不要。

       刘总的眼睛开了小差,穿过女发牌员的手肘,看向隔排的后一桌,看了足足五分钟。

       一个亚裔女人坐在那桌正中,挂着笑,下巴抬高到俯视的角度,垂着睫毛,等开牌。她锁骨突出,穿着低胸吊带裙,这是拉斯维加斯通行的女人穿着。裙子是橙色的,皮肤是小麦色的,卷发披在肩上,单眼皮,颧骨有点高,出奇的尖下巴,下巴中间有道浅凹。

       “你看她,她一直在赢。”

       黑杰克的巨幅广告正在她背后,一张爱思,加一张老人头,握在一只幸运的手中。筹码推向女人的面前,她的笑容没有多一点,拨了摆在手边。

       “我也看见过她好几次,这些天。”

       “她一直在赢,每个地方。”

       刘总和李主任这么议论,引得张副总等也凑了过来。

       女人又赢了两局,起身收拾筹码。发牌员有些丧气地说:“怎么赢了就不玩了。”女人笑笑,扔给她几个筹码当小费,都是百元美金的黑筹码。然后,竟然向我们这边走来。

       “我们认识吗?”女人用英文说,语调老练,笑得很有些挑战意味。

       刘总眨巴着眼睛,李主任一脸茫然,他们没有人懂英文,推着我去应答。

       我解释说,是他们几次看见你赢钱,很是崇拜。

       “是吗?”她的表情没有显出什么得意,“瞪着人看,这样是很不礼貌的。人要不走运,瞪着别人看,也借不来运气。”

       我连连道歉,心里郁闷得可以。他们赌钱,我丢工作。他们偷看女人,我来赔罪。

       “他们都赌,你不赌吗?”她问我。

       我说:“我不但讨厌坏运气,也讨厌好运气。”

       “噢,是吗。”她的语气柔和了,“你是中国人吗?”后半句,她改成了标准的普通话。

       刘总他们终于听懂了这句,一窝蜂地从我身后涌过来,把我拨拉到后面,围住她,你一言,我一句。美国式社交顿时变成中国式的,在他们的热情面前,女人由尴尬变无奈,他们毕竟头发花白,够做她大叔,还一脸阿谀。不得不随和下来。

       女人自己介绍,她叫简。

       五分钟后,她指着那些人的鼻子,尖叫起来:“原来你们都是上海来的?我就是上海人啊!长宁区天山路,原来我就住在那里。” 笑容这才真正欢喜不已。

       “你们都输了是不是?没关系,有我在,我来帮你们。”简改了上海话,依然带着美语利落的腔调,“其实赌博不是完全看运气的,或者说,每种赌博的运气都有规律,这种运气也是可以慢慢掌握的。”

       中年男人们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听得目不转睛。

       “我先来赌,你们看好。”简在每张桌子前看了一会。有一张桌子,庄家连得了两次黑杰克。简就坐下来。接下来她赢了一场,输了两场,又连赢三场。

       接下来的五六个小时,简直精彩极了。

       正在众人连声叫好时,她停下不赌,另换桌子。她选的总是庄家刚刚大赢过的桌子。她选哪张桌子,从坐下起,庄家必输多赢少,有如赌神驾到。

       她先是自己下注,向我们演示,只用两个黑筹码,赢到两千美金。

       后面,她就一直坐在刘总身边,替他捉刀下注。不止一个发牌员问:“这是你的女朋友吗?”并暗示刘总说:“男人应该自己做主赌钱。”庄家被简赢得面色难看,恨不得离间他们两个。刘总听不懂英文,哼哼哈哈,这三天来,脸上第一回扬眉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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