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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运气

发布: 2011-1-06 21:48 | 作者: 孙未



       简赢了就走,绝不恋栈,从纸牌、轮盘赌、老虎机,一种一种赌过来。地点也不断更换。她说这是必须的。从贝拉吉欧酒店出来,一路去了恺撒宫、威尼斯人、金字塔,好像还到过纽约纽约酒店。走到哪里,似乎运气就跟她到哪里。我们一行乖乖跟在后面,看得已经入神,途径的室外气温灼人,或是腿脚酸痛,全然不觉得。

       回想起来,她也不是完全不输,只是每输,她必提早放弃,损失不大。而且她总是抬着下颌,挂着笑,胜利地俯视别人。她不露败,别人也不觉得她输,下一局,反倒又输给了她。

       她手在赌桌上翻飞,一边用上海话谈笑着,她做的每个选择,原理何在。上海话在这里,真是一种绝妙的秘密语言。我们尽管交谈提问,旁人都不知所谓。

       她的讲解的大概要义是,命运在任何地方都无从揣摩,只有在赌场上,它变得最容易理解。它有七成是概率。所以她喜欢赌场,对人生而言,这其实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发牌员不出千,任何赌局都可以计算输面和赢面,然后下注。

       这几乎可以成为一项收入稳定的职业。一个受过训练的人,在赌场每夜劳作八小时,根据概率,都能算出他的月薪和年薪。如果,没有特别邪门的好运或坏运。

       刘总开始摇头,“简小姐,今天真是多谢你。不过,我这把年纪,看来是学不会这些了。”

       “不早了,我们差不多都回去休息吧。”李主任说。

       齐书记加了一句:“明天我们还要回洛杉矶呢。”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副总背后拍了拍我的肩:“你跟司机说声,明天我们一早走。”

       我大喜过望。

       一群臃肿的身影摇晃着离开。我依稀听到他们说:

       “没意思,想不到原来赌钱是这回事。”

       “学不会,你就是输。学会了,这跟上班又有啥差别?还挺辛苦。”

       他们一辈子都在做一加一等于二的事业,确实不需要再多一桩。这些钱,他们问谁索要,都比这么赚省力。

       我说:“简,你真是我的贵人!”

       简笑眯眯地看着我:“你真的不赌?要不要我来帮你?”

       这是我在拉斯维加斯的最后一夜,我忽然有些心动。

       “你是第一次到这里吧?我劝你赌。”她依然用上海话在说,“根据概率,第一次到拉斯维加斯来的人,总能赢一点钱回去的,只要你赢了以后就收手。”

       “你担心什么呢?赢了钱,兑换到现金,你完全能太太平平带回去。这里很多人都带了大把美金回去,没有电影里那种,黑社会来拦着你什么的。”

       “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愿望,特别想实现的那种?想想看,如果今晚鸿运高照,天下掉下来一大笔钱,一夜之间,你朝思暮想了好些年的生活,忽然就不成问题了,十全十美,什么都有了。”

       我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脑海里闪过无数美丽的画面,莫名的恐惧也愈盛。

       “放心,我会一直坐在你边上,你就按我说的做。你还担心什么?”

       我犹豫得想撞墙。

       “瞧你这副没用的样子!”简仰面大笑,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手上握力十足,“走,先陪我去喝一杯,好久没有一个上海人陪我说话了。”就近一间酒吧,酒吧外是室内,看上去却是蓝天白云,恒久白昼,偶尔还有阴云飘过,打雷闪电,人造的。在手表指着夜半的时候,尤显诡异。她点了马天尼,我点了威士忌。

       “这样,我来给你讲个故事。等故事讲完,你再不决定要不要我帮忙,我可就走了。”

       简讲的是她自己的故事,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简,是我大学英文课起的名字。我就是那时候认识陈悦辉,我念历史系,他念社会学系,学校把这两个系安排在一起上英语公选课。

       说起来真是惨淡,二流大学,又是两个非主流的系,课堂里每个人各怀心事,教授老太太也讲得有气无力。我们这一届已经是扩招之后,大家都看到四年后的景象,失业,学也没用。

       四级预测的分数出来,老太太那天勃然大怒,拿了改好的考卷,一张一张扔到不及格的学生头上。考卷碰到我额头,我立时翻脸,挥手把卷子打落地上,动作太大,一桌的书本文具哗啦啦全扫落。

       我把郁积一股脑发泄出来,指着她骂:“你这个老巫婆,你要能包我们找工作买房子,你尽管威风,你什么用也没有威风什么?你还是我们缴学费养着的呢!”

       教室哗然。

       老太太气得甩手就走,继而众人陆续散去。

       一片混乱中,陈悦辉没急着站起来,坐着,弯腰捡起我的鸭蛋考卷,正好飘到他脚下。朝另一边看,又捡起我的笔和一本书。看了看另一本,太远,没捡。他不紧不慢整理自己的东西,走出教室时,把这些顺便捡起的,放在我桌子边。冷冷淡淡的样子。

       那时候我们还没说过话。两个月后,我们在校园里牵手走。

       他性格中有某种东西,正好熄灭我心里的暴躁和焦虑。他高高瘦瘦,非常静气,内心有主张,把我七零八碎的生活捡起来,随手归整一下,就妥了大半。话很少,有什么要说,顶多是眼睛看着你,看一会又不说了。这副模样很让女人心动。

       恋爱以后,我也抱怨过他缺乏热情,每件事情,他都做得理性平稳。包括当初捡起我的书本,他说,真的只是顺便而已。

       我吵吵嚷嚷,他欲语还休。我们俩的性格真是够互补。我爸妈很是喜欢他,态度却很犹豫。现在幼儿园交朋友,都要看家境。我和他家境差不多,上海工薪人家,父母没多少积蓄,房子车子要等自己奋斗,这就是零分了。于是每次爸说“很好”,妈就反对。妈说“可以考虑”,爸就说“不行”。

       其实我早决定了,毕业就和他分手。

       我焦躁得很。每个人生下来,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人,都不会甘愿成为蚁群中的一个黑点,都希望自己有比别人好的人生。小学、中学,我满怀美梦,到了大学,忽然看清,前面就是做一只蚂蚁的命,而且未必还能做得成一只丰衣足食的蚂蚁。

       我家有远方亲戚在旧金山。陈悦辉耐心辅导我英文。我申请了几次美国大学的奖学金都失败。干脆决定拿了这里的大学文凭再走,没钱交学费,出去了再说。只有这一条路,似乎还有点石成金的希望。

       我问陈悦辉:“你干嘛这么卖力教我学英文?巴不得我离开你啊?”

       他答:“教不教,反正你一样要走。”

       他就是这么个人。

       毕业后,我们租了房子一起住。反正总要分开,能相守的时候就相守。两个相爱的人朝夕相处,快乐就不用提了。美国的入学通知书寄来了,我锁进抽屉里,没告诉他。后来过了期。

       陈悦辉在某政府机关工作,他是很讨长辈们喜欢的类型,加上大三大四一直在那儿白干,所以顺利得了美差。稳定,可惜薪水很低。

       一对情侣租房子,没法住廉价的合租房,条件已经很差,房租还低不下来。两下一相减,剩下的买菜做饭都紧巴巴。

       我想自己也得干些什么。历史系,勉强找了个文秘的工作,薪水比陈悦辉更可怜。

       早出,晚归,加班,受气。在菜场,买条鱼都要考虑一下。走过报刊厅,看着那些个时尚杂志犹豫很久,到底是二十元一本。

       有一次连着加班两星期,严重睡眠不足,早晨拼命爬起来,痛苦不堪。只想躺下。躺下五分钟,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塞满心中。想到一停下来,下个月开销马上紧张。又想到一辈子就得这样,不能停下来,辛辛苦苦几十年,能买一套自己的房子就阿弥陀佛。一只可怜的蚂蚁,一对可怜的蚂蚁,连自己是谁都来不及想。

       明知这样下去,明天赚得也不会比昨天多,无望地拖宕着。发烧请病假的某天,中午陈悦辉不在,一个人摇摇晃晃去吃面,掏出十元钱的时候都恐惧。今天没有赚钱,怎就花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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