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说很想再走远一些。他研究了地图,回租车公司续了押金。我们就沿着一号公路往南,沿途是悬崖与大海,一直一直都是碧蓝的海。
我坐在副驾,象征性地替他看地图。他的手在方向盘上,苍白而镇定,每个关节和褶皱我都熟悉,我看着忍不住发呆。他的额发还和以前一样,总是落到眼睛上,脖颈后面有一颗痣。我以前总是气恼他,说爱我,却冷淡平静,难有任何热烈的表示。这一回他为我走了这么远的路,我已满足极了。
记得一晚住在弗雷思科,另一晚在圣巴巴拉。
我们像以前一样做爱,疯狂的,比以前更好。反正是为了圆满的分手。他返程的日子还有几天。我们还有几天。
我们随意停车,在途径的小镇里散步,坐在鲜花盛开的街道上,看人们修剪草坪,遛狗,推着婴儿车。或者停在沙滩边,望不到头的白沙滩。女人们骑单车经过,美丽的胸脯像蝴蝶一样颤动。老人在晒太阳,孩子和狗跟浪花嬉戏。冲浪的少年黑得闪闪发亮。
我们都开玩笑说,这里的小镇最合适私奔。非常安静的生活,极少的人,童话般单栋平房。大片的草场与海洋。而且社区商店和超市什么都有,相当便宜。牛排和三文鱼,十几元美金够吃好几天。恤衫裙装和鞋,几元到几十元都有,各种尺码,连童装也齐全。
要是有一笔钱,逃亡在这里,做点小生意,一辈子不出镇子也没关系。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我瞟到了一个地名:“我们去拉斯维加斯吧,去碰碰运气,没准我们就有钱私奔了!”
他了解我的个性,总是忽发奇想。拉斯维加斯不在返程的直线上,有点绕路,换了以前,他早就冷静地否决了。结果他纵容了我。
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反正我们还有几天。
车窗外是无止境的沙漠,四十几度的空气,伶仃的仙人掌。开了七八个小时,天暗下来,去处还是一道荒漠的地平线。我们反复研究地图,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这个城市。
车还在前行。横亘的金色夕阳,勾勒出堆砌的黑云,美,却恐怖,因为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了。忽然间,天地交界处浮现几点金色的灯光,随着车子加速向前,很快变做成千上万点,非常广阔的一整片,像金光闪闪的大海,无边无际,比夕阳更壮观。
我还记得当时奇异的心情,我大叫:“老公你看,前面!”
陈悦辉没说话,金色的光芒映照着他的脸,明灭不定。
第一夜住在拉斯维加斯城郊,酒店才二十九美金。第二天一早,我们开车到城中心游览。自由女神,狮身人面,人造绿洲和运河,光怪陆离的建筑都是各酒店的噱头。赌场里昼夜不明,人声鼎沸。
陈悦辉自己没打算赌,他说:“宝宝,你去换两百元筹码玩一下,输光我们就回去。”
红筹码,蓝筹码,白筹码。我学着别人玩老虎机,筹码投进去,按下,图案飞快滚动,有时候连成一道,闪动不停。过一会又开始滚动。然后游戏结束了。一个筹码也没吐出来。后来我才知道,当时自己那么傻,赢了的时候,居然不懂得按兑现的键,白白让钱又进入下一轮,输掉为止。
我玩了十几次都输,跺着脚,硬要陈悦辉帮我。陈悦辉拗不过我,坐上来,也输了几局。他凡事脑子清明,渐渐就明白了该怎么玩。再往下,有输有赢,而且运气不坏,老虎机里也吐出了几十美金。
我欢呼雀跃,拉着陈悦辉再去玩纸牌。当然是逼他出马,我在边上胡闹助威,就像以前,我有什么事情做不好,也总是他替我搞定。
发牌员斜着眼笑,看出我们是第一次到这里,十足菜鸟样。陈悦辉并不理,板着脸凝神思考。几局之后,发牌员的手开始迟疑,陈悦辉往椅背上靠,笑笑。我将身子贴上去依偎他,他拍拍我的腰,又专注到牌局。一上午,两百变成了五百。
我们在丹尼斯快餐吃午饭。我兴致勃勃地说:“下午接着干,我们很快就要发财了!”
他皱眉:“不是说好就赌这两百的吗?”
“是呀,可是说好的是输光就回去,现在两百变成五百了呀,要输光这五百才算数!”
他低头吃薯条,不跟我理论了。
吃完饭,他跟我去赌场,他提议去轮盘赌。我知道他一定在想,输掉五百,轮盘赌最快了。一到三十六个沟道,加上两个零位,他说,就押一个号码吧。操作这个台子的越南女人垂着眼皮,拨弄手指。
他说:“宝宝,你选个号码。”
我闭上眼睛,睁开,说:“我第一次见你是十九岁,我要十九。”
他推过去两百美金的筹码。小球在轮盘里转动,最后,停下来。
越南女人的眼睛瞪大了,像是不相信发生了什么。她拍着自己的脑门,一大堆筹码被送到我们面前。她礼节性地想要笑,飞快地眨着眼睛,嘴角牵起来,又沮丧地掉下去。
足足七千美金,一赔三十五。
陈悦辉收毕筹码,拉起我就走。我听到两个台子的操作员在议论,另一个越南女人问刚才那个,发生了什么?回答说,居然中了,太不可思议了!懊恼而高声。她们指指点点,都来探着头看我,说,就是她选的号码,那个女孩!
我们一直跑到看不见她们的地方。
陈悦辉说:“我们回去吧。”
数了一遍筹码,他看着我。我知道他犹豫了。七千美金,能做什么呢?既不够我们俩回上海买一套房子,也不够私奔到滨海小镇开家店。它毫无用处。它甚至不能让他在美国跟我多呆几天,一起用完它。
我们很快又返回去,继续赌。一起得到了这笔钱,又没有可能再一起花掉这笔钱了。我们都不言不语,恨不得顷刻输掉它。
事与愿违,轮盘赌押四角赢了两次,押竖行赢了三次。纸牌拿了十七之后,再要,都能刚好二十一点。运气超乎想象。到了傍晚,财产增加到三万美元。
好像有什么,正从我们前两天的梦话里面,一点点现出轮廓,变成真实的画面。
他说晚饭时间到了,强拉我去餐厅。面对面坐下来。我口干舌燥,不是因为需要加冰的可乐。他餐盘里的牛排一口没动。我们对看了五分钟,扔下一桌食物,手拉手一起跑进另一个赌场。
穿过拉斯维加斯最大的花园温室,就到了据说最有格调的赌场,贝拉吉欧的大额赌博区。坐下来一个半小时,陈悦辉又赢了两万美元。他说要起来休息一下,冷静一下。
我们手拉手穿过光芒耀眼的橱窗,芭芭瑞,路易斯威登,爱马仕。我轻呼一声,目光停住了,一双爱马仕的橙色高跟鞋,真是美极了。还在打折,才六百美金。陈悦辉拉着我大步走进去。三分钟不到,我们就买下了这双鞋。我踢掉脚上的旧鞋,踏进新鞋,女王一样走出来。
我们又去了纽约纽约酒店的赌场,苦战了四个小时,赢了一万。
陈悦辉说,必须要早点睡了,太疲劳,头脑会不清楚。睡醒了明天再赢钱。
当晚,我们就从原来的旅店退房,搬进了纽约纽约酒店。当时,贝拉吉欧的普通房就要三百五十美金,威尼斯人两百美金,这里算是便宜,七十五美金。也非常不错了。巨大的客厅和卧室相连,地毯,按摩浴缸在大床边。
两个人一起泡在浴缸里,什么都没有做。空调开了关,关了又开。
我说,我们真的有钱可以私奔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去美国某个偏僻的小镇,或者回到上海,买间够住三口之家的二手房,开家小店,有份固定的营收。愿意工作也好,不做也好。总之自由自在,不再受别人的气,也不用担心一旦失业,背脊下的床会被搬走。
到了后半夜,我们已经把将来的事情都计划好了。
我说:“我要生七个孩子,像童话里的七个小矮人。”
他说:“罚款不得了,多生一个孩子据说十几万呢。”
“如果生七胞胎不就好了,一次生的,谁也不能罚我们,只能气得干瞪眼。”
“你有这么大本事?”
“这好像应该看男方的家族遗传吧!”
“我们家可没一次生七胎的,你当我是猪啊。”
陈悦辉在黑暗中核算了半晌,说,赢到十万,就应该够了。
十万美金,是我们俩以前十六年的薪水。还得不吃不喝,否则正好是十六年的生活费。有了这笔钱,虽说不能从此游手好闲,至少有了安定的基础。现在已经有了六万,还差四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