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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四塔

发布: 2008-11-27 20:57 | 作者: 王瑞芸



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对他的轻视,连他自己都瞧不上那个叫华四的家伙,他已经把那个人扔在渔人码头附近的海滩上了。如果他有点文化,他一到洛杉矶就会把华四这名字改了。可他做不来这些,就只好继续顶着华四的名字活下去。但在他心里,他已经不是华四了,他谁都不是,他根本已经不在乎自己是个什么。他心里就装着那个塔,一心一意把它造高了,造漂亮了,造完就完了,他叫自己满意过一回了。说到底,他不过就是做了一回跟那个小兔唇儿一般的事,只是他的这个更大,更结实,花更多时间罢了。可那是应该的,人家不过是个屁大的孩子,他可是个有经验的泥瓦匠呢。

现在人喜欢他的塔,他是高兴的,可是他不喜欢自己也象个塔似的竖在人跟前,受人鼓掌。他老啦,老得已经成了精,他什么都不需要了,在沃兹这三十几年功夫下来,他早知道了,人最好还是别拿自己当个事。等真不拿自己当个事了,嘿,怪了,就什么都做得了啦。他的塔就是这么做出来的。他如果不在海滩上把自己扔了,老惦着自己是华四,受欺啊,心酸啊,不平啊,他还不委屈死了,他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可这些怎么跟人说呢?就算他英文好,他也说不清楚,谁会信他呢?眼下这些人,个个都眼巴巴地瞧他,只管一个劲儿追问:为什么他要花那些年建这么个塔?究竟为了什么?好像他们一旦追问出了为什么,他们也能造出个塔来似的。

华四这一下倒不害臊了,他甚至有些狡猾地笑了,因为他已经被不少人追问过这个问题了。当年他的塔还没有建完时,就常有些陌生人跑来看他的塔,并且总是拿这个问题来问他,只要他说了实话,别人都无法满意,从来如此。为了应付别人,他已经杜撰出好几种理由了:造这个塔为了当年的妻子年糕;又说为了让沃兹的顽童们开心;为了纪念那条穿过沃兹的铁路;为了自由的美国(这是顶体面的一个)……这次他最好说个新的,更好的,让一屋子人都能高兴的,对了,就说是为了伯克莱大学吧……反正他得找一个理由,何必不为了伯克莱呢。

可是他这个答案一出口,下面就笑起来,华四窘了一下,知道下面的人又不信他了。他为自己信口胡诌红了脸。他扭捏了一会儿,决计要对他们重新说说实话。虽想定了主意,可这实话不好说,因为说了等于不说。他咽了几次吐沫,都无从张口,让自己憋得咳嗽了,一咳嗽他突然有了词,他对一大屋子人说,他做那个塔,就象咳嗽,忍不住——这的确是他的大实话。

一大屋子人更笑得狠了。罗伯特教授最后出来给他解围,教授用郑重严肃的面容对全体听众说,“我们在欣赏华四先生的幽默时,应该领会到他表达的真理,那就是一个艺术家的原始冲动!不错,就是原始冲动。真正的大艺术家从来如此,比如米开朗基罗,比如伦勃朗,比如凡高,比如毕加索……身上都有那种不可名状的创作冲动,这是一个大师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因此华四先生是一个真正的,了不起的艺术家!让我们对这位艺术家再次鼓掌致意!”

当日晚餐时,罗伯特教授特别招待华四去伯克莱街区最有名的中国饭店“ 北海渔村”,在饭桌上罗伯特教授满脸喜色地告诉华四,他已经得到好莱坞朋友的回音,有一个导演已经答应下了为华四塔拍电影。计划先拍出一部记录片来,希望华四老人要亲到现场,若能实地表演,再现当年建塔的情形就更好。跟着,他会约请人来给华四和他的塔写个传记。等传记写成,剧本也就不难,接着就可以考虑上故事片了。这样一来,华四将在美国大大有名,而且经济收益也将会非常可观。罗伯特教授跟着就热心给华四建议说,华四若愿意,日后干脆就在伯克莱附近买个房子——他什么也别管,罗伯特教授可以托人帮他物色操办,从此他不必住那个小镇贫陋的老人院了。他笑眯眯地瞧着华四沟壑纵横的脸问:“华四先生再没有料到吧?你三十几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到了老来,竟会有了一个金光灿烂的前程。”

隔了一天,罗伯特教授兴头头地到华四下榻的旅馆,要和他进一步洽谈拍摄电影的事宜。发现华四不在旅馆的房间里等他,却只见那一套专给他置的行头整整齐齐地叠好了放在床上,帽子上有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用英文写着:THANKU!(谢谢你)。老华四不会写英文的“你”字,他写了个“ U”代替,那在英文中读音和“你”一样,他料想罗伯特教授会看得懂。

差不多又过去一年,华四更加老了,五子棋不下了,车站也懒得再去溜达,他只是坐在玛塞德老人院的阳台上晒太阳。他近来心里微微总有些生气:生气上天还不来招他去,他等不及了。趁他现在手脚都能活动时走了多好,那么他在踏上另一条路时,走着也利索些。难道非得等他老得趴下了才放他去,叫他爬着去另一个世界,那可糟糕透了。

在一个春季雨后的黄昏,空气很干净,有一股甜润清爽,薄荷般的湿润的气味弥漫着,空中嫣红淡紫的云,丝带似的,飘在天的边边上。华四看住了,心里软软的,有一块不知什么地方让他高兴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从那样柔和的漂亮的颜色里看明白了什么似的,心里满登登的,踏实得很。他突然为自己感到高兴,高兴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活了一遭了,嘿,结结实实活了一遭了。走的时候,什么也不用惦记,真叫人高兴啊。

在这一年里,老华四会断断续续地回想伯克莱之行,暗自惦量自己有没有做下对不起那位教授的事。他左想右想觉得没有——衣服都还给人了,他什么也没有拿。他是叫教授的那些主意吓跑的。什么电影啊,写书啊,全要找到他头上来,多大的麻烦啊。这是不应该的,他老啦,麻烦像他这样的老家伙是不应该的。再说,他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他有吃有住,他还需要什么?只等一个死了。可死又不用花钱,腿一伸眼睛一闭就能到手了,他要那些钱做什么,麻烦!可这些想头跟人说又说不清楚,只有一走了之。他这一辈子,都已经一走了之好几回了,回回都走得痛快。瞧,从此那个罗伯特教授没再来麻烦他,多好。

他在伯克莱只有一点未了的事,是一个不大的事,但是个未了的事,华四放在心里好久了。在这个雨后的黄昏,看着那么绚丽的云彩,叫他记起来了。他慢慢站起来,回到房子里四处找老罗迪。找到了,把他拉到阳台上问:究竟什么叫ARTIST(艺术家)?

老罗迪愣起眼睛,拿华四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咦,新鲜,你打听什么叫艺术家?你打哪里跑出这么个念头来?艺术家么……嗯,怎么跟你说呢?就是……是……简单说吧,是世界上那种顶了不起的,聪明的,高尚的,优秀无比的人……嗯,像你这样的……人,那是没法理解,没法想象……绝对没法想象啊!华四,别怪我不肯说,那是没法说的高级,伟大。哟,我们意大利出了多少优秀的艺术家啊,多得象天上的星星,我的母亲意大利啊!我爱她爱到骨头里……告诉你实话吧,我年轻时节在佛罗伦萨学过绘画,绘画,你懂吗?后来,移民到美国,就全谈不上了,老婆,孩子,工作,挣钱,就全谈不上啦。唉,现在我老喽,老得象一堆破布喽……拜托,以后你千万别用这个问题来麻烦我,永远不要!你惹得我想起意大利,想起绘画,艺术家什么的,心里不好过哟……你啊,华四,听我告诉你吧,从今而后,你也别用这个词来麻烦你那个木头似的脑子了,你不会懂的,你这辈子离那些东西太远,远到没法说,嗯 ……华四,啊,来,爷爷带你去散步。哈哈哈……”

华四翕动着嘴唇,挤一挤眼睛,原想回两句嘴,但他改了主意。他不想跟老罗迪顶嘴,他只想让老罗迪快活,何必不让人快活呢。

华四去伯克莱的事,一直没让罗迪知道,跟老人院,他也只说去走了趟亲戚。

又过了两年,华四死了,享年82岁,他走得悄没声儿。上天对他没有太不够意思,召他去时,他的腿脚还能四处走动,因此他满意了,脸上笑微微的。

他死了的第二天,《洛杉矶时报》,《纽约时报》都在最显眼的版面发了他的讣文,连着几天报上不断地有文章纪念他,还有很多老罗迪说的那种“了不起的,聪明的,高尚的,优秀无比的”人,从国外把花束,花篮一直递送到玛塞德小镇。

老罗迪见了,笑得险些闭了气。“这些家伙全都上了我的当,全都上了我的当!”

老罗迪不相信,这些花束,唁电当真是给这个华四的,他到死也没有相信。他是在半年之后死的,心里带着这辈子没有做成艺术家的遗憾。

华四塔,现在还稳稳当当,精精神神,漂漂亮亮地竖立在洛杉矶的沃兹区。

欢迎各位参观。

〔2004年2月2日稿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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